吳總被玻璃酒杯砸得發出了一聲慘叫,彎下腰,捂着臉。當我手中的啤酒瓶從高處掄下的時候,我看見了吳總近在咫尺,剛剛擡起的一張大臉,眼神裡滿是恐懼和後悔。
砰——如同香檳開啓的清脆響聲,啤酒瓶砸在了吳總剛剛擡起的寬廣額頭上。
當酒水與吳總的慘呼一同散開的那一刻,一個影子掠過我身旁,迎向了那邊快速衝過來的人羣。我將碎掉的半截酒瓶插在吳總的大肚腩上面,又抽了出來。不再管倒在地上,如同豬嚎般的他,我隨在茄子的身後,迎向了人羣。
在我眼前,只有無數個飛舞的綠色啤酒瓶,和茄子的大聲怒吼。
一瞬間,茄子已經消失在人羣當中。
我知道,我衝過去,也會一樣飛快地消失。但是,我還是衝了過去,一如茄子般地,衝了過去……
我不是葉問,雖然平時也喜歡練練拳,甚至還準備像葉問一樣開家自己的拳館,但是我不是葉問。我不能打過十二個人,我也很確切地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同時打過十二個年輕力壯的男人。
只可惜,這麼淺顯的道理,我往往只有在沒喝酒之前才能想明白。喝了酒,尤其是喝了很多酒之後,我就想不明白了,不僅想不明白,我根本就不相信。我打死都不相信自己搞不過葉問,就算站在我面前的是十二個正值壯年、身處巔峰的葉問,我也一定能贏。必須的!
所以,那天晚上,我被打得很慘。
陷入人羣之後,除了眼前無數支飛舞的綠色酒瓶,和噼裡啪啦的玻璃碎裂聲之外,我的眼前再也看不到其他的東西,耳中再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音。
當一支支的酒瓶不斷碎裂在我的頭上,我已分不清留下的是啤酒還是鮮血,腦中的眩暈是因爲喝醉還是震盪。
我只記得無數的手腳不斷將我打倒在地,那些將我和茄子圍得水泄不通的張張面孔,用從下往上的視角仰看上去,顯得那麼千篇一律的模糊而猙獰。面孔上凸出的青筋在漲紅的皮膚下如同一條條扭動的肥大青蟲般張牙舞爪,不斷翻動喝罵的嘴脣中,唾沫在四處橫飛,一雙雙圓睜的眼睛中射出近乎迷離的狂亂與囂張。
那些噴濺到我臉上的唾液,踏在我全身的腳掌,居高臨下的眼神,還有那早已入腦的酒精,都讓我忘記了疼痛,忘記了恐懼。無數次被打倒,又無數次掙扎着站起來,再接着無數次地被打趴下……
一切都彷如一部無聲電影,在暴力與血腥中默默進行。
直到刺耳的警燈響起。
坐在警車專門用鐵絲網隔離了的後座,我才發現,茄子比我更慘。
電影《哈利波特》還沒有出現在我市電影院的那一年,他的額頭正中間就已經留下了一個閃電般的“N”字傷疤。只是這個傷疤中流淌的不是伏地魔給予的灼痛與火燒,而是啤酒瓶留下的鮮血和玻璃渣。
被值班警員逼着蹲在派出所某個牆角沒有多久,地兒和我們那個轄區派出所的張指導員就趕到了現場。通常流子辦事,只要事情不是太大,而且有哪位關係不錯的流子出面求情,一般都會給個面子。警察不同,張指導員出面求情了也沒有用,不同轄區,不受你管。最後,地兒還是不得不交出五千元錢,我和茄子才得以走出了大門。
第二天,我就知道了吳總的真實身份。
他確實是在做門生意,很賺錢的生意,但他不是一個生意人。確切地說,不是一個真正的生意人。因爲,他做的生意不在三十六門正行之內。而且,生意也不完全屬於他,客氣地說,他是一個股東,不客氣地說,他是一個馬仔。
真正的老闆是他哥哥,一奶同胞的親生哥哥。
他的哥哥,也是吳總,不過,道上的人不這麼叫,流子們習慣叫他“和尚”。
和尚雖然與那些廟裡的和尚們一樣剃着光頭,但除了不會念經,什麼都會,除了不會吃齋,什麼都吃。
他不是出家人。他是一個大哥,黑道的大哥。與廖光惠、皮財魚、關總等人,有着些許不同的黑道大哥。
杜琪峰的電影《以和爲貴》裡面有這麼一幫人,年紀很大,通常都不參與道上的事,但是在道上卻享有很高的聲譽與地位,不管哪位大哥見到一般都會給個面子。這些人往往都已經修煉成爲了人精,他們對誰都是客客氣氣,絕對不會得罪人,不出風頭,更不會隨便插手道上的事,與人爭強鬥勝。
這雖然是電影,但也是現實。真實的江湖中,也有這麼一批人。
當年在九鎮,我還沒有冒頭之前,勢力最大的是三哥、老鼠、黃皮。在他們之外,還有一個保長,就是這樣的人。三哥、老鼠、黃皮都手段毒辣,心思精明,且有着各自的生意、小弟和地盤,是名副其實的大哥。保長也是大哥,但是他與前面三人不同。他沒有前面三人的手段,也沒有前面三人的實力和地盤,他能成爲大哥是因爲資歷、輩分和人緣。換句話說,就是有面子,朋友們給面子。
市裡雖然比九鎮要大得多,也複雜得多,但畢竟都是一個江湖,人組成的江湖。什麼都可以不同,人性不會不同。所以,市裡也一樣,有實力的大哥當然是廖光惠、皮財魚、關總、李老媽子等幾人。
不過,和尚也是大哥,和保長一樣的大哥。
和尚出道很早,在我剛出生的那個年代,他就已經是個流子。
曾幾何時,在我們市,曾經出了一個號稱練武術的天才,他武練得怎麼樣,到底是天才還是裝逼,誰也不知道。但是,他辦武校辦得好,卻是世人皆知的。20世紀90年代中期的那幾年,他的武校廣告不但登上了中央電視臺黃金時段,還開到了珠海、香港、美國。
而他出身的位於我市另一個縣的那個小鎮,更是因他而成爲了武校一條街,那幾年的紅火,大有超越少林、跨過武當,成爲武林裝逼賺錢領頭人之勢。
據說,20世紀80年代初,和尚就是和此人一起去的少林,一起學的武功。回來後,這個人有錢,就開了武校;和尚沒錢,則做了保鏢。
在和尚給人做保鏢的時候,他認識了另一個人。一個因爲打殘了同事,而被市機械廠開除之後,靠在車站附近敲詐下外地佬,在舞廳裡勾引下老女人爲生的人,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李傑。
三年後,李傑以他的心狠手辣、膽大妄爲,成爲了我市有史以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黑道大哥。身爲他的兄弟,和尚也正式登堂入室,風光無限。
再過了幾年,那個辦武校的人,生意開始沒落了;而另一個小鎮上,一個剛被放出監獄,叫做廖光惠的小流子卻開始崛起。隨着這種崛起,少壯派的廖光惠與掌權派的李傑之間,不可避免爆發了極爲嚴重的衝突。最後,以廖光惠的大勝而告終。
一個晚上,就在李傑的家,廖光惠辦了李傑,辦得很徹底、很殘忍。動手的幾個小夥子,日後都在道上成爲了大哥,他們各有各的名號:龍袍、海燕、老鼠、義色。
江山在更替,日月已不同。和尚卻還是那個和尚。
因爲他爲李傑的時代立下汗馬功勞,得享榮華富貴,在廖光惠的世界,卻也甘心低頭認輸,安守三寸方圓。更因爲,李傑在猛力打壓廖光惠的時候,他卻在暗中幫了後者不少的忙。
所以,他活了下來。不復往日風光,卻也完好無缺,有尊嚴地活了下來。
21世紀之後,和尚已經四十大幾歲,早就成家立業,養兒餬口了。這個時候,他找到了一門生意。沒有做這門生意之前,他先去見了廖光惠與皮財魚等人。往日的情分、老去的年華、崇高的輩分、蠅頭的小利,這一切都導致了廖光惠、皮財魚他們沒有過多幹涉,而是放手讓他去做。
蛋糕這麼大,老的能吃下多少?總得讓他們吃上一口,也好圓了這份名聲。
在勢力的糾纏中,在大哥們的給臉下,和尚變成了一個生意人。
他的生意位列“嫖賭毒”偏門下三爛中的老二——地下賭場。
關於真實地下賭場的運作、規模、管理等所有具體細節,因爲時間和事件牽扯的原因,我在後文中會詳細敘述,這裡就先不多談。
在我被吳總打了之後的第二天上午,和尚就給廖光惠打了電話,並且專門找到了龍袍,託龍袍約我帶上茄子晚上一起吃飯,並且還轉交給了我兩萬塊錢。我被他弟弟打了,傷得卻也不是很重,這只是一場普通的酒後街頭鬥毆事件而已。我也只不過恰巧是打輸的那一方,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根本就不用像之前那些因爲利益或者仇恨的糾纏,不到鮮血直流絕不罷休。
和尚作爲一個名號很響的老牌大哥,能夠做到這樣,主動賠禮道歉,已經是相當不錯了。
可是世上的事往往沒有這麼簡單,這麼單純。並不是對的就一定會做,錯的就一定避免,好人就一定會有好報,壞人就絕對會永不超生,滿口仁義道德就一定是美好人性,筆下黑暗殘忍就一定是撒旦化身。
所以,最後我還是沒有去吃飯,也沒有收錢。
不是我不懂味,太囂張,太拿自己當回事,不願意妥協,而是另外一個人不願意。那個人是小二爺。
他和橙橙分手以來,一直都很落寞,很傷心。是個人都看得出來,他很愛橙橙,愛到自己吃了啞巴虧,都捨不得去對着橙橙放一個屁。但是當他知道,我被橙橙的男朋友打了之後,他瘋了。不是憤怒,是瘋了,沒有理智地徹底瘋了。
他要辦了吳總。
就在我們剛得罪了金子軍,辦了歸丸子之後不久的現在,他要辦了吳總!
這絕對不是一個好時機,也不是一個好的想法。我只能勸阻他,帶着感動去勸阻他。可是,爲了勸阻,我也更要安撫他。其中的一個安撫方法就是聽他的話,不接受和尚的歉意。
當時,這是迫於無奈的結果,誰知道,卻是這個無心之舉,方便了之後我們的行爲,也才促成了這個故事的最大。這樣一件很普通的事,最終變成一件涉及極爲廣泛,前前後後幾乎市內所有大哥都牽連在內的大事情。
爲什麼會這樣呢?
這需要先從另一件事情說起。一件貌似毫不相關,最後卻直接導致我與和尚之間的小摩擦完全變了味道、升了等級的事情。
大概是我被吳總打了之後三四天的某個下午,我接到了廖光惠來的電話,他找我吃飯,在他家吃飯。
我到的時候,飯菜都已上桌,廖光惠圍着個格子大圍裙,正在拌涼菜。
“廖哥,呵呵,你還會下廚啊。”
“啊,會個什麼,沒得辦法,你嫂子旅遊去噠,我要吃飯啦,不自己搞怎麼辦?來來來,你先坐,我就搞好噠。你先坐。”廖光惠笑着回答。
“出去吃唦,還自己搞,要不要我幫忙啊?”
“出去吃不好,都是吃些味精。不用噠,你搞個菜好?越幫越忙,你坐咯。小欽,你喝什麼酒?酒鬼,五糧液,茅臺,水井坊?”廖光惠把拌好的涼菜放上了桌,邊用圍裙擦着手,邊站在那裡問我道。
“哈哈哈,你笑我吧?你看我臉上,這個鬼相,傷都沒好,你還要我搞白的啊。不搞不搞。”
“囉嗦什麼,來,我們兩弟兄今天搞點,少搞點。”
“那我喝啤酒要不要得?”
“少囉唆,搞水井坊啊?”
“哦,那都要得吧。廖哥,只有我們兩個人啊,龍袍他們都沒有來?”廖光惠低頭在櫃子裡選着酒,我看着他瘦小的背影說道。
“他們不來。今天就我們兩個人。”
“廖哥,你找我是不是有事?”
“先吃飯,邊吃邊說。”
酒過三巡,廖光惠卻一直在和我聊着不鹹不淡的家常話,他的這種表現更讓我知道他一定有話要說,而且是比較重要的話。
終於,在喝了半口酒之後,廖光惠開口了:“小欽,我要你去幫我辦件事。”
我放下了筷子,擡起頭望向他。
“這件事需要到省裡待幾天。我先告訴你,不好辦,有些麻煩。”廖光惠眼睛裡面閃動着讓我捉摸不透的光芒,他非常近距離地看着我,用很低沉的聲音說。
我想開口,卻被他的目光所制止,只能一動不動繼續望着他。
“我自己不方便出面。如果出事噠,我會盡力,但是你也要擔風險。”廖光惠在說出這句話之後,更是專注地看向了我。
心咯噔一聲提了起來,同時明白過來爲什麼今天龍袍、海燕、秦明這些人都沒有來。不過這些想法我只能壓在心底,儘量平靜地看着廖光惠說:“廖哥,你講。”
“好。事情是這樣的……”
接下來,我安靜地聽完了廖光惠的敘述。
聽完之後,出現在腦海裡的只有八個字:生死一線,禍福難料。
但這樣一件事,卻也是廖光惠交給我的第一個任務。非常棘手,不能不做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