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咸陽城外。
已至入冬時節,天地間到處都瀰漫着一股肅殺的氣息。
寒風冷冽,百姓家家戶門緊閉,一邊咒罵着鬼天氣,一邊同家人聚在一起,回顧着今年的收成,畫面倒也溫馨。
此時,夏家莊內,夏弘穿着薄衣,在書桌前奮筆疾書,神情專注。
侍女輕手輕腳地在暖爐里加了幾塊木炭,看了眼桌前的那道身影,又悄悄退了下去。
她們知道,少家主在做事的時候,最不喜人打擾。
一刻鐘後,夏弘停筆放到一邊,看着眼前那差強人意的字跡,苦笑地搖了搖頭。
“唉,還是差點意思啊……”
自秦始皇統一天下之後,書同文,車同軌,如今大秦上下所用的文字,都是小篆。
所謂梅花篆字,說的是寫出來的文字,就如同一朵朵盛開的梅花般,講究的就是一個花團錦繡。
這對於半吊子的夏弘而言,就顯得有些吃力。
洋洋灑灑寫了十幾頁紙,而後又轉到他最拿手的行書,夏弘這才重新找到自信。
“好在功夫還沒丟,有幾分王右軍的味道了。”
就在這時,屋外突然響起一陣爽朗的笑聲。
“弘小子,看看咱給你帶了些啥!”
嬴政邁着六親不認的步伐,一臉嘚瑟地走了進來。
“趙叔,您怎麼來了!您先坐,讓我把這點寫完。”
夏弘笑着打聲招呼,又低頭繼續,卻沒有看到身後嬴政已經如遭雷擊地楞在了那裡。
一樣的潔白如雪,薄如蟬翼,一樣的青竹細管,沾滿墨汁……
望着眼前景象,嬴政臉色憋得漲紅。
怎麼會這樣!
這東西明明是蘇兒進獻的,爲何弘兒這裡也有?
莫非其中另有隱情?
“你……你這東西哪裡來的?”嬴政顫聲道。
“這個呀,叫做紙張,是我前兩天剛弄出來的,還有這毛筆,原本打算過幾天給您送一批呢,沒想到您今天就過來了。”夏弘低着頭,隨口說着。
“原來這東西叫做紙張,虧得咱沒自作聰明,弄出笑話!
李延田還讓咱起名字,還特麼傳習後世?這不是把朕當傻子麼!”
墨汁一點一滴在紙上化開,嬴政袖子裡帶來的紙張已被揉成了一團。
作爲一個父親,他原以爲帶來的東西能讓兒子大吃一驚,卻不想這竟然本就是兒子發明的。
何其諷刺啊!
嬴政眼中閃過一抹寒芒。
這李延田當真該殺!
夏弘對此毫無察覺,依然自顧自地說道:
“有了這東西,大家就不用再用竹簡了,想來陛下以後也不用每天再看幾百斤的奏章了。”
聞言,嬴政怔怔看着眼前的兒子,只覺得心口被什麼堵住了一般。
“你發明這個只是爲了想讓咱……陛下輕鬆點?”
夏弘點了點頭,笑道:
“也不全是,有了這紙張,尋常百姓家的孩子也就容易讀書認字了,將來也好能報效國家不是?當然,小子我也能落個好名聲,說不定朝廷一高興,還能獎賞一番呢。”
聞言,嬴政神色一緩,不禁咧嘴笑了起來。
這小子鬼精鬼精的,倒也實誠。
“這是在寫什麼?”
嬴政看着夏弘忙前忙後,有些好奇。
“賑災方略。”
寫完最後一個字,夏弘吹了吹紙上的墨跡,然後遞給了嬴政。
“趙叔,您認不認識宮裡的人啊,如果朝廷能早點預防,就能把災情降到最低,百姓們也能少受點罪。”
“宮裡的人,額,倒是認識幾個,那啥……”
嬴政神情有些古怪,但在接過來的一瞬間,表情就變得凝重起來。
“這東西……”
片刻之後,嬴政一臉興奮地拍了拍夏弘的肩膀,滿眼都是欣慰。
“好!你很好!咱先回去了,看看能不能把這東西交給誰,你小子總能給咱帶來驚喜!”
這份賑災方略,將災前預警,災後防疫,人員安置,糧食分配等八個方面規劃的井井有條。
不開玩笑的說,即便執掌帝國三十多年,他還從未見過如此富有主見,並且有着極強操作性的治災方案。
往日裡那些謀略與之相比,有如雲泥之別。
如今他需要做的,就是在朝堂上與衆臣將這份方略上的事情落實下去。
如此一來,不管水災的事情是真是假,有了這份東西,他都有把握將損失降到最低。
“等一下,趙叔,你把這點東西也帶回去吧,我看您日夜操勞的,黑眼圈都出來了,喝點這個能提神。”
夏弘從抽屜裡拿出一盒褐色的粉末,笑着說道:
“這東西味道有些苦,您喝得時候最好兌點牛乳和糖霜。”
“你小子有心了。”
嬴政深深看了夏弘一眼,便大步流星的離開了,只是眉眼間藏着一抹憂慮。
嬴政走後,夏弘繼續在紙上忙碌起來。
屋外沙沙作響,風聲越發大了。
……
王宮中,嬴政剛換完朝服,便有內侍走了進來。
“啓稟陛下,廷尉府那邊送來奏章,說是有急事稟報。”
“廷尉府?”
嬴政眉頭微皺,打開奏章只看了一眼,臉色就沉了下來。
“去,將公子扶蘇找過來!”
原本對於紙張的事情,他也是有些吃不準,可現在一切都清楚了。
夏弘先去將作府進獻紙張被拒,而後纔來到廷尉府。
而身爲將作府令的李延田,不但沒有據實上報,反而將紙張據爲己有,諂媚表功。
沒過多久,扶蘇翩翩而至。
“兒臣拜見父皇!父皇召孩兒到此,莫非已經想好了名字?”扶蘇一臉笑容地說道。
嬴政手裡把玩着廷尉府的奏章,語氣淡然道:
“你覺得李延田此人如何?”
“李府令廉潔奉公,愛民如子,這些年在將作府勤勤懇懇,爲我大秦修建宮殿數十座,實在是不可多得的棟樑之臣!”
扶蘇微微一愣,不明白父皇好好的爲何突然聊起這個,旋即興沖沖地說道:
“父皇,兒臣已經讓人抄寫完一部《論語》,還請您過目!”
說着,讓內侍將東西呈了上來。
望着案桌上的兩份稿子,嬴政神色複雜。
一份是用精美包裝封好的《論語》,而另一份則是墨跡未乾的《賑災方略》。
他看着扶蘇,心中暗暗搖頭。
“你腦子裡整天想的就是這些?”
“聖人教誨,自不敢忘。兒臣……”
扶蘇臉上露出一抹崇敬的神色,說得大義凜然,卻被嬴政打斷道:
“朕來問你,若是南方發生水災,你覺得朝廷該怎麼做?”
“天子牧民,當以聖人之道,教化百姓,至於朝廷,發糧即可。”
“如何發糧?從哪裡徵集?若是商人擡價可有對策?”嬴政步步緊逼道。
“這……兒臣,兒臣未曾想過……父皇是不是多慮了,好端端的怎麼會有水災?兒臣……”扶蘇神色有些慌亂。”
“你退下吧!”嬴政有些不耐地擺了擺手。
“啊?”
扶蘇一臉錯愕,看着嬴政低頭看起奏章,便不敢再打擾,連忙告罪。
“兒臣告退。”
扶蘇離開後,大殿內一片寂靜,落針可聞。
良久,才響起一陣重重的嘆息聲。
“這便是讓所有人寄予厚望的帝國皇長子麼……”
嬴政擡起頭來,眼中滿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