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秋風沙場兮何堪國殤
丹水谷地,楚軍的土黃色大營與秦軍的黑色大營遙遙相望。
丹水谷地在秦國的武關東南,既是楚國的西北大門,又是秦國的東南大門,歷來是秦楚兩國兵戎相見的老戰場。楚國在這裡沒有少過駐軍,即或在六國聯軍攻秦的優勢時候,丹水谷地的十萬大軍也沒有移動。聯軍兵敗後,屈原深恐秦國乘勢偷襲,又增調了五萬兵馬到丹水谷地。這十五萬大軍的統帥,是昭氏一族的老將,柱國將軍昭常,副將則是景氏大將景缺。景氏部族與屈氏部族長期通婚,素有淵源。昭氏卻是屈氏的夙敵,如同屈原與昭雎一樣水火不容。
面對秦國開出武關的十餘萬大軍,昭常只是深溝高壘防守不戰。秦軍也只是紮營對峙,沒有進攻的跡象。兩軍大營如此對峙了幾個月,秋風一起,楚軍便漸漸鬆懈了。這一日,昭常突然接到斥候急報:八萬新軍兼程北上,已經到了三十里之外的丹水均水交匯處。昭常大是驚訝:新軍是屈原的臺柱,如何突然開到了丹水?他並沒有接到楚王的增兵王書,也沒有接到伯父昭雎的密札,這八萬大軍來得不是太蹊蹺了麼?狐疑歸狐疑,畢竟都是楚軍,他擁有的兵力又超過新軍一倍,也就沒有太放在心上,只是吩咐總領斥候營的軍務司馬隨時稟報消息。
“稟報柱國將軍:新軍大將屈丐前來拜會。”暮色時分,軍務司馬匆匆來報。
“屈丐?這頭老犟驢!帶了多少人?”
“只有兩名副將隨身。”
“噢——請進來。”昭常本打算升帳聚將,一聽屈丐只有三人,也就作罷了。
屈丐昂昂進帳,徑直走到帥案前:“柱國將軍昭常,拜接王命兵符——”
昭常一陣愣怔,眼看着屈丐接過副將手中的銅匣,也不得不躬身到底:“臣,柱國將軍昭常,恭迎王命兵符。”屈丐一伸手,銅匣“當”的一聲彈開,半尊青銅象符赫然入目。這是楚軍大將人人熟悉的象符,兩符勘合,軍中大將便得聽命於新來大將。
“柱國將軍,勘合兵符了。”威嚴持重的屈丐不冷不熱。
昭常實在弄不明白這突然的變化,心中亂作一團麪糊,可這是要命的時刻:不奉王命,持兵符大將便可立斬抗命將領!眼看屈丐臉色黑了下來,昭常只得下令:“中軍司馬,勘合兵符。”中軍司馬從後帳捧來一個一般大小的銅匣打開,昭常捧出了裡面的半尊青銅象符,與屈丐手中的半尊青銅象符一碰,只聽“咣”的一陣振音,一尊銅象便渾然一體了。
“昭常將軍聽令!”
“末將在。”昭常憋得滿臉通紅,心中依然是一團麪糊。
屈丐展開了一軸黃絹:“楚王君命:昭常怯戰不出,抗秦不力,着即革職,于軍前戴罪立功!所部大軍由屈丐統帥,大破秦軍!”
昭常大喊起來:“屈丐!何有如此王命?堅守不出,可是楚王嚴命啊!”
屈丐冷笑:“莫非本將軍不是王命?來人!將昭常押到新軍大營看管!”
不知何時,帳外多了一隊新軍甲士,轟然一聲,進來便將昭常押了出去。屈丐立即擊鼓升帳,聚齊了兩股大軍的三十多位大將,又一次
當衆勘合了兵符,宣讀了楚王王書。昭常大軍的昭氏將領們雖然多有疑惑,卻也不敢抗命,畢竟楚懷王即位後,王命反覆已經是家常便飯了,氣惱抗命也沒用,說不定過幾日又變了回來,抗命非但有立時之危,過後也是軍中笑柄,何苦來哉?
屈丐是有備而來,立即對全部二十三萬大軍進行了整編:新軍八萬爲中軍主力,老軍步兵五萬爲左軍,老軍騎兵五萬爲右軍;老軍中最特殊的一千輛戰車,車上甲士與隨車步卒合計五萬編爲前軍;屈丐自領中軍,景缺任副將兼領右軍,步戰名將同匄領左軍,車戰老將逢侯良領前軍;一日整肅部伍,演練協同,兩日後開戰。
屈丐其所以沒有立即進攻,是想等待屈原趕到之後再開戰。畢竟,這是屈原嘔心瀝血冒着最大的風險謀劃的一場大戰,也許還是屈原握兵生涯中唯一的一次大戰。儘管屈原交代得非常明確:抵達戰場後若統編順利,便立即開戰,以防郢都隨時生變。爲此,屈原事先作了精心部署,派出五千精兵切斷了郢都通往丹水的大小三條通道,凡是郢都派往丹水的快馬特使,一律拘押,儘量給屈丐大軍爭取時間。憑經驗與閱歷判斷,屈丐認爲自己至少有五六日的寬餘,安陸到丹水是兼程三日的距離,屈原完全可以趕到。
但是,屈原卻來遲了。回領地出糧耽擱了整整三日,風風火火趕到安陸留守大營,又恰恰逢春申君在焦急地等候。兩人爭吵了一宿,終於是屈原的激情無畏甘做犧牲征服了春申君,次日黎明,兩人便馬不停蹄地兼程北上了。第七日的黃昏時分,終於趕到了丹水谷地。
那一番景象真是令人怵目驚心!殘陽之下,方圓二三十里的山塬上,到處都是層層疊疊的屍體,混雜着支離破碎的戰車,鮮血淋漓的戰馬,絲縷飛揚的戰旗,啄屍的鷹鷲正在成羣成羣地飛來,大片大片的黑老鴉聚滿了山頭枯樹,無休無止地聒噪着,溫熱的血腥味兒隨着蕭瑟秋風瀰漫了整個河谷,濃烈得使人要劇烈地嘔吐。
“稟報大司馬:我軍戰敗了……”
“上天啊!”面色蒼白的屈原大叫了一聲,一口鮮血噴出,從馬上倒栽下來。
悠悠醒來,屈原依稀看見了一圈火把,看見了火把中士兵們的淚光,看見了渾身鮮血的一員大將正扶着自己……“你?你是景缺?快,快說,死了多少人?屈丐將軍呢?”
“大司馬,新軍將士兄弟們,全部戰死了,屈丐老將軍剖腹,殉國了……”
“啊——”屈原又一次昏了過去。
一片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逼近,屈原睜開了眼睛,看見大片火把包圍了過來,看見面色蒼白的春申君與一個黑色戰袍的大將走到了面前。
“秦國上將軍司馬錯,參見大司馬。”黑色戰袍的大將恭敬地深深一拜。
屈原倏然清醒,神奇地霍然站了起來:“司馬錯,楚人有熱血,楚國不會滅亡!”
“噢呀屈兄,上將軍是來商談分屍的。”春申君在屈原耳邊說了一句。
“大司馬。”司馬錯肅然拱手道,“楚國新軍人懷必死之心,戰力之強,天下罕見,我秦軍將士深爲敬佩。此戰我軍傷亡六萬,實爲慘勝。司馬錯景仰大司馬,敬佩楚國
新軍將士,願與楚軍合力,分開兩軍屍體,使英雄烈士各歸故土。”
屈原默默地對司馬錯深深一躬,熱淚不禁奪眶而出,大袖一甩,轉身去了。
次日午後,兩軍屍體已經完全分開。屈原本想將新軍將士運回南楚故土安葬,可實在難以辦到,無奈之下,與春申君選擇了丹水南岸一片山清水秀的谷地做了楚軍墳場。楚軍十萬具屍體,百人一坑,一日一夜便堆起了一千座高大的墳墓。司馬錯親自送來了一千方秦國藍田玉,做了楚軍墓石刻。屈原親自題寫了兩個大字“國殤”,鐫刻於白玉之上,立於每座墳頭之前。第三日,楚軍殘兵在谷地中爲陣亡將士舉行了隆重的祭奠儀式。屈原身穿麻衣,親自主祭。當他將三桶楚酒灑在祭臺前時,悲從中來,不禁放聲大哭。楚軍人人飲泣,哭聲瀰漫了河谷原野。屈原在遍野哭聲中登上了祭臺,激越吟哦——
我有忠烈兮千古國殤
猛士身死兮不得回故鄉
雲夢漁舟兮一別去
浴血沙場兮雲飛揚
揮吳鉤兮奪秦弓
血染甲兮大旗紅
身首離兮天地驚
懷故國兮志堅誠
心高潔兮不可凌
子魂魄兮爲鬼雄
出不入兮往不返
平原忽兮路迢遠
猛士去兮棟樑折
國殤沉沉兮何以堪
當天晚上,楚軍拔營後撤了一百里,回到了原先駐防的沔水河谷。
屈原一直昏睡到夜半方醒,見春申君還守候在榻邊,不禁迷惘驚訝道:“你?你還沒有走?”春申君笑了:“噢呀屈兄,我到哪裡去?回郢都送死了?你醒醒吧,我倆一起走,到燕國去,找蘇秦了。”屈原翻身坐起道:“春申君啊,你如何這般糊塗?大禍是我的,與你何干?快回郢都去,留一個是一個,莫非要一起上殺場,才心安了?”“屈兄哪裡話了?”春申君真着急了,“你我同心,合縱抗秦,今日失敗,我如何能獨生了?”屈原長嘆一聲,眼中又是淚光瑩然:“春申君啊,義有大節方爲義,我等固可同生死,但卻不能拋下楚國啊!有你在朝,楚國終是有一線生機,你如何不明白也!”春申君喟然一嘆:“屈兄啊,我回去也是死,何如共擔艱危,要死一起死了!”
“不!”屈原光着腳跳下地來,“你不似我這般激烈,楚王對你頗有好感,老世族對你也沒有深仇大恨。你回郢都,至多稍有貶黜,斷不至於殺身滅門。陪着我,既不能稍減我罪,又徒然教老世族獨霸朝政,不能這樣啊,春申君!”
詼諧達觀的春申君罕見地流淚了:“噢呀屈兄,非我人緣好,是你替我擋住了風雨啊……你獲罪,我如何走得心安?”
“春申君!你是大丈夫!婦人之仁,害死人!”屈原幾乎是吼了起來。
春申君拭去了淚水,對屈原深深一躬:“屈兄,今日別過了……”猛然轉身大步去了。屈原一陣大笑:“春申君,多多保重!”
夜色之中,一陣急驟的馬蹄聲漸漸遠去。屈原走出軍帳,看着漫天閃爍的星斗,聽着點點零落的刁斗之聲,覺得天旋地轉,自己飄飄悠悠地飛昇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