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流火落葉公器心
曙光初上,赴商山的密使飛馬疾報:商山無名谷確有軍馬駐紮,商君尚在谷中未出。
嬴駟不再猶豫,即刻命宮門右將帶領三千鐵騎飛馳商山要道,務必“請回”商君。又迅速召來國尉車英,查詢商山軍馬系何人調遣。
片刻之後,車英進宮,出示了兵符公書,說明這一萬鐵騎乃先君下令秘密駐紮在商山,是爲了防備楚國北進的駐軍。嬴駟鬆了一口氣問:“國尉可知,商君到商山軍營,所爲何事啊?”車英答道:“臣不知商君赴商山軍營。縱然前往,自是國事所需,國公何慮之有?”嬴駟微笑:“楚國未犯,國中無亂,有何國事國君尚且不知?”車英默然有頃,肅然拱手道:“臣啓國公,商君胸襟坦蕩,盡公無私。先君在日,常未及稟報而處置急務,未嘗有絲毫差錯。臣以身家性命擔保,商君歸來時自會向國公稟報。”
嬴駟笑了:“商君乃國家棟梁,本公豈能不知?然則公父新喪,人心易動。商君此舉,似有不妥。國尉以爲然否?”
“臣可前往,查明此事,與商君同來稟報。”
“不須如此。”嬴駟平平淡淡,“當此非常之時,請國尉調出商山軍馬另行駐紮,以免國人對商君頗有微詞。國尉以爲然否?”一副商議的口吻。
車英臉泛紅潮,赳赳高聲:“此兵馬本與商君無關,調動與否,但憑國公!”
“如此,國尉便去處置。”嬴駟倒是絲毫不以爲忤,淡漠如常。
車英大步出宮,飛身上馬,帶領衛隊鐵騎向商山疾馳而去。
商山峽谷的出口,三千鐵騎列成了一個方陣守在當道,等候商鞅出山。
眼見時將正午,谷中卻沒有動靜。正在此時,只聽山谷中一陣隆隆雷聲,高山上的斥候遊騎飛馬來報:“谷中大軍,拔營而出!”宮門右將大爲緊張,回身與隱蔽在大纛旗下的一個身影商議了幾句,拔劍傳令:“列開陣勢,準備衝殺!”三名千夫長揮動令旗,鐵騎分做三個方陣迅速展開,一排牛角號“嗚——”地響了起來,這是發動衝鋒前的第一次預備命令。六面大鼓在谷口山頭一字排開,只待第二遍號聲戰鼓,便將催動狂飆般的衝鋒。
“停!”隨着一聲長長的吼聲,一隊騎士閃電般從來路山頭衝下,當先斗篷飛動者赫然是國尉車英。
右將出列,高聲稟報:“報國尉,谷中叛軍衝出,末將奉命堵截!”
車英面色鐵青,厲聲斥責:“何來叛軍?收起陣形!”
三千鐵騎剛剛收攏,谷中大軍隆隆開出,遙遙可見當先大旗下一領紅色斗篷,竟是公主熒玉。旁邊的領軍大將是精瘦的山甲,誰也沒有看到商君。右將本想上前攔截,但有國尉車英在此,只好悻悻地向身後旗下看了一眼,勒馬觀望。
出谷大軍見鐵騎方陣堵在谷口,國尉車英立馬陣前,自然勒馬停騎。熒玉尚在驚訝,車英已單騎出列高聲問道:“敢問公主,商君何在?”
“車英,你率鐵騎堵在谷口,意欲何爲?”熒玉沉着臉問道。
車英:“稟報公主,國君命我調出商山兵馬,並無他事。”
右將也單騎上前:“稟報公主,末將奉國公之令,務必請回商君。請公主見告,商君現在何處?”
熒玉冷笑:“請回商君?用得着麼?退下!山甲,向國尉稟明軍情。”
山甲:“稟報國尉,商君已命令我軍開出商山,向國尉請示駐紮地點。”
“好。大軍北上,駐紮咸陽東南灞水北岸。”車英說完,命令谷口騎兵閃開道路,谷中大軍隆隆開出。車英走馬熒玉身旁,低語幾句,熒玉頓時面色漲紅:“車英,我先回咸陽。”打馬一鞭,疾馳北去。
車英回身向愣怔的右將厲聲命令:“回軍咸陽!”
這宮門右將雖不屬國尉管轄,然車英畢竟是新軍統帥,身邊又正有商山開出的新軍一萬騎兵,縱想滯留,也怕禍及自身,只好下令撤回咸陽。
熒玉回到咸陽,馬不停蹄地直入宮中。車英說的情勢令她震驚莫名,如何嬴駟驟然間就要“請回”商鞅?這個侄兒的變化竟如此之快?難怪那天晚上無論她怎麼說,商鞅都堅持調出商山兵馬。要是按照她的主意,這支軍馬還不成了商鞅謀反的證據?真真的豈有此理!
剛剛掌燈,嬴駟正在書房瀏覽近日商君批閱過的公文,一陣急促的腳步夾着內侍的驚叫,熒玉風風火火地衝了進來。嬴駟擡起頭一看,訓斥內侍:“公主進宮,有何驚慌?下去!”又起身作禮,請姑母入座。熒玉不顧滿頭大汗,厲聲問:“嬴駟,商鞅何罪?要派兵馬緝拿!”
嬴駟先笑了:“姑母何出此言?商君進入商山軍營,國中流言紛紛。侄兒派人請商君回來,以正視聽,何來緝拿之說?”
“嬴駟,你可知商君爲何要進商山軍營?”
“如若知曉,何須問之。”嬴駟搖搖頭。
熒玉從大袖拿出一支亮晶晶的銅管:“打開看看,這是何物?”
嬴駟接過,擰開銅帽,抽出細細一卷絹帛打開,赫然便見公父手跡:“一萬鐵騎,常駐商山,不聽兵符,唯聽商君號令!秦公嬴渠樑二十四年三月。”嬴駟看得清楚,立即明白這是公父臨終前留下的秘密手令,心中暗暗驚訝,臉上卻是平靜如常:“那,商君是勞軍去了?”
“嬴駟啊嬴駟,你機心何其多也!”熒玉對這個侄兒素來呵護,卻想不到他離開十多年竟有如此大的變化,心中又氣又急,滿面漲紅道:“我來告訴你:這道密令是二哥留給我的,言明只要國中有變,密令即交商君之手。你當明白,你公父的用心何在?若你向世族屈膝妥協,這支兵馬便是商君平亂靖難、維護新法的鐵軍!也是廢黜你嬴駟的鐵軍!因了商君執意辭官,我拿出了這道手令,想勸他多留兩年,輔佐於你,也可震懾世族力量。可商君堅持認爲,你一定能維護新法,留下這支軍隊只會增加君臣猜忌,竭力要調出商山大軍。我被他說服,就與他一起去了商山調出兵馬。你說,你疑惑何來?你公父在日,商君多少次不及面君而緊急外出,你公父可有疑惑過一絲一毫?”熒玉憤激感慨,淚水盈眶。
“果真如此,嬴駟負荊請罪。”嬴駟深深一躬。
正在這時,車英匆匆進宮,將商山軍馬駐紮灞上的處置稟報明瞭,便辭別出宮,似乎一刻也不想在宮中逗留。
嬴
駟真有幾分尷尬了,賠笑道:“敢問姑母,商君何以沒有一起回來?”
“商君謀反去了!”眼見嬴駟沒有絲毫悔悟,還是追問商鞅,熒玉大怒,拂袖而去。
嬴駟拿起案上那道密令端詳良久,一股涼意涌上心頭。
公父真道的匪夷所思,相信商鞅竟超過了相信自己。縱有君臣情誼,何至交給商鞅如此顛倒乾坤的權力?嬴駟是眼看着公父叮囑商鞅的:“嬴駟能扶則扶,不能扶,則商君自立爲秦公。”雖然驚訝,但嬴駟並沒有認真對待這件事。他以爲,公父如此遺囑,不過是打消商鞅有可能滋生的野心,讓商鞅更加忠誠地輔佐自己,權謀而已,何須當真?今日看來,絕非如此。公父當真是徹底地相信商鞅,認爲只有商鞅的鐵腕意志能維護新法,能穩定地推進秦國大業。嬴駟有些悲涼——公父終究是沒有完全相信自己,這一點,甚至連商鞅對自己的信任也不如。對於公父的想法做法,嬴駟沒有指責的權力,他畢竟離開公父的時間太長,又沒有軍旅磨鍊,公父對自己的擔心也算情有可原。可是,經受了幾乎半生的苦行磨鍊,以及還都後表現出的見識能力,難道還不足以消除公父對自己少年犯法所留下的陰影麼?
從秘密手令看來,果真如此。驟然間,嬴駟對公父有了一種冰冷的憎恨,他從來不關心自己,從來不相信自己,從來沒有給過自己一絲溫暖與關懷。有的只是淡漠與疏遠、冰冷與訓誡、嚴厲與苛責。嬴駟在“放逐”中不止一次地冒出一個想法:公父要是再有一個兒子,可能自己就永遠地沉淪了。目下,這個念頭又一次奇異地閃現出來。公父假若不是自感衰竭,絕不會主動去接回自己。公父對自己若還有幾分親情與信任,就絕不會給商鞅“自立秦公”的權力與顛倒乾坤的一萬鐵騎。公父看重的,是他與商鞅共同創立的秦國變法基業,血親繼承不過是公父功業棋盤上的一枚棋子,能兼顧則兼顧,不能兼顧則犧牲,這就是他和公父關係的全部本相。
公父啊公父,你未免太多慮了,難道嬴駟就沒有建功立業的勃勃雄心?
嬴駟很清楚,權衡利弊的長遠基點,應該是自己的功業宏圖,而不是其他。但在目下,卻必須先將自己的權力真正穩固下來。這種穩固,不是滿足於在公父留下的舊權力框架內與舊臣和睦相處,在表面上維護新法;而是有一套自己的權力人馬,全副身心地推行自己的權力意志。至於公父的情感意志與遺命,與自己有利者則行,與自己鞏固權力不利者則不行,絕不能拘泥於公父留下的權力格局與善後成命。只有權力徹底真正地轉移到自己手裡,纔有資格說功業,否則,一切都是受制於人的。
想到這裡,嬴駟心中一閃——公父還有沒有其他秘密手令牽制自己?真說不準。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立足於有,動作就要快,在這些密令持有者還猝不及防的時刻,就要剝奪他們的權力,將要害大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裡,然後再來對付那些世族。公父啊公父,不要說嬴駟不相信你的那些老臣,實在是他們對你太過崇拜太過迷戀,用你的作爲絲絲入扣地苛責於我,連姑母都是如此。縱然有成,天下人也只說嬴駟靠了公父這班老臣。如果那樣,嬴駟的功業何在?難道嬴駟忍辱磨鍊出的膽識謀略,就要湮沒在公父的影子和你這班舊臣手裡?
豈有此理?嬴駟要走自己的路。
嬴駟不再猶豫,命內侍總事立即喚來堂妹嬴華。片刻之後,一個面白如雪的黑裙少女來了。沒有絲毫的腳步之聲,直是飄了進來一般。這是公伯嬴虔的小女兒,生在公伯與世隔絕的歲月,話語極少而又身懷驚人本領。嬴駟知道公伯的秘密,他的全部藝業都教給了這個小妹妹,那是公伯消遣歲月的唯一出路。嬴駟在這種非常時期要來這個堂妹,爲的就是要做一些尋常人無法做的機密事宜。
黑裙少女嫣然一笑,默默地看着嬴駟。
嬴駟也只點點頭,上前一陣低聲叮囑。
嬴華又是一笑,悄然無聲地飄出了書房,一扭身蹤跡皆無了。
接着,嬴駟又對奉命前來的長史連續口述三道公書,命令立即起草繕寫。
咸陽令王軾大喝悶酒,自斟自飲,唏噓嘆嗟。
前天,聞聽商君與公主出城,王軾得到消息飛馬追趕,終於在藍田塬下截住了商君夫婦。王軾力勸商鞅,說流言紛飛國事蹊蹺,在此關鍵時候絕不能離開咸陽。商君卻是若無其事,反倒勸他毋得多心。王軾被逼無奈,便將只有他這個咸陽令才掌握的密情和盤托出,告訴商君,落魄世族出動了,意在復出尋仇,國君曖昧,大勢不明。
豈料商鞅卻笑了:“王軾教我,何以處之?”
王軾慨然道:“秦公遺命,朝野皆知,何須王軾提醒?”
商鞅又笑了:“王軾,你是要我刑治世族,廢黜自立?”
王軾高聲道:“天下爲公,有何不可?”
“不在可不可,而在當不當。王軾啊,你我都是心懷變法強秦之志入秦,而今變法有成,秦國強大,秦公卻驟然病逝。當此之時,何謂朝野第一大局?”
“自然是維護新法,穩定朝局。”
商鞅肅然道:“既然如此,我若發兵廢立,將會給秦國帶來何種後果?世族唯恐天下不亂,我等卻引出大亂之由。其時內有部族紛起,西有戎狄反水,東有六國壓境;內亂外患,新法崩潰,我等變法壯志付諸東流,秦公畢生奮爭亦成泡影。當與不當,君自思之。”
王軾大笑道:“商君何其危言聳聽也!平亂廢立,護法撫民,以商君之能,雷霆萬鈞,豈容四面危機?”
“王軾差矣!”商鞅揚鞭遙指道,“秦國千里河山,郡縣四十三,部族三十六,世族根基極深,戎狄歸化尚淺,唯四百年之嬴秦部族可聚攏全局。倘廢黜嬴氏,世族與戎狄必然先亂,一旦進入大漠草原深山峽谷,何來雷霆萬鈞?”
“然則,新君昏昧,世族蠢蠢,豈不照樣大亂?”
“君又差矣!”商鞅嘆息一聲,“新君護法之志毋庸置疑,此乃我長期反覆查勘。假如沒有成算,商鞅豈能等到今日再來理論?況且,將鎮壓世族這件大功留給新君,有何不好?”
“商君!”王軾熱淚奪眶而出,“如此你將面臨深淵,難道束手待斃麼?”
商鞅坦然自若地微笑着:“王軾啊,如果需要,我們誰都會在所不辭的。護法需要力量,你等在,我也就放心了
。你回去吧。”
商鞅走了,趕上了遠遠等候的公主,縱馬消失在藍田塬的沉沉暮靄中。
王軾回來,覺得胸中鬱悶,關起門來誰都不見,只是飲酒嘆息。他想不通,爲何一個人明明看見了即將來臨的巨大危險,還要置若罔聞?連孔夫子都說危邦不居,商君這個大法家竟硬是不動聲色,真真的無從度量。王軾始終以爲,秦國世族的力量在二十多年的變法風暴中,已經萎縮到了可以忽略不計,隴西戎狄部族在上次平亂後也已經沒有了叛亂能力,關中老秦人更是竭誠擁戴新法。商君一呼,萬衆響應,會有誰來反對?然而商君卻將國情評判得那麼脆弱,彷彿四面八方都潛藏着危機,這是王軾不能接受的。明明可以轟轟烈烈往前走,爲什麼偏偏要隱忍犧牲,將不朽功業拱手讓給別人?況且,商君一人之進退,牽扯到整個一層變法大臣。若有不測變故,莫說他這個咸陽令岌岌可危,就是上大夫景監、國尉車英,以及數十名郡守縣令也都成了砧板魚肉。當此危境,豈能不竭力奮爭?
商君啊商君,甘做犧牲固然令人敬佩,然則真的有價值麼?
“稟報大人,國君使臣到。”僕人匆匆走進。
王軾醉眼矇矓地站了起來,走到大廳問:“何事之有啊?”
黑衣內侍右手舉起一面銅牌:“國君宣咸陽令,即刻進宮議事。”
王軾猛然清醒了。此時天色已晚,有何緊急國事?本當想問清楚,想想又作罷了,內侍奉命行事,能知曉個甚?整整衣裝,匆匆登車隨內侍去了。
進得宮中但見燈火明亮,卻又越來越黑,感覺根本不是正殿方向。難道新君要在那座偏殿召見他?曲曲折折地走了片刻,來到一座僻靜的宮中小院落前,內侍下馬請王軾下車。王軾暗暗驚訝,新君竟然住在如此僻靜的宮院?此時院中走出一個老內侍,身後還有一個掌着風燈的小內侍,躬身一禮,將王軾讓進小院。
一座高大的石屋孤零零地矗立在院中。小內侍推開沉重的石門,老內侍恭謹躬身:“大人請進。”王軾走進屋中,只見四面石牆圍滿了粗簡的書架,各種竹簡帛書雜亂無章地堆放着,中間一張長長的白木書案,筆墨刻刀俱全,就像一個窮書吏的作坊。
“咸陽令,可知這是何處?”
王軾揶揄反詰:“我如何知曉?難道會是國君書房不成?”
老內侍微笑:“大人聰敏之極。這是太子府最重要的書房,每隔三日,新君就要回這間書房用功一夜。大人莫感委屈也。”
王軾大爲驚訝間,老內侍長聲宣道:“咸陽令王軾,聽君書——”
王軾木然地看着老內侍展開竹簡,嘶啞尖銳的聲音不斷顫抖着:“咸陽令王軾,才具敏捷,屢出佳策。今秦國地廣人稀,耕戰乏力,本公苦無良策。着王軾脫職一月,潛心謀劃增長秦國人丁改變秦川鹽鹼荒灘之良策。策成之日,本公親迎功臣。大秦公元年。”
怔怔地看着老內侍,王軾突然仰天大笑了。
“妙啊!好快!開始了!啊哈哈……”
夏夜長街上,一隊鐵甲騎士風馳電掣般飛到咸陽令官署大門。暴風驟雨般的馬蹄聲恍如沉雷滾過,確實使安定了多年的國人大驚失色。
官署門廊下的護衛軍兵尚未問話,鐵甲騎士已經將他們團團圈了起來。一個身着黑色斗篷頭戴黑色面罩的將軍翻身下馬,長劍一指:“鐵騎守門!護衛百人隊隨我進府。”
這是嬴虔親自出面了。他手執金令箭,帶着百名銳士闖進咸陽令官署,收繳了兵符印信,親自接掌了咸陽城防。咸陽令官署的吏員將士們驟然見到這位白髮蒼蒼黑紗垂面的老將軍全副甲冑殺氣騰騰,無不膽戰心驚,凜然遵命。
這時的咸陽宮中,嬴駟正與上大夫景監對弈。連下兩局,嬴駟皆輸,不禁一嘆:“棋道亦需天分,嬴駟終究愚鈍也。”
“君上行棋,輕靈飄逸,然力度不足,根基欠穩。若能兼顧根本,君上當成大器也。”
“上大夫棋力強勁,可有對手?”
“臣行棋一生,唯服商君棋道,當真天馬行空。我與商君每年只下一局,二十五年,我無一制勝也。”景監大爲感慨。
嬴駟心念一閃,又是商君,臉上卻微笑着:“商君算力精深,常人難及也。”
景監搖頭:“若論算力,商君未必超過君上與臣。商君棋道,在於大局大勢審度得當,從不因小失大。”
嬴駟默然了,很不想沿着這個話題說下去。請景監前來弈棋,本來就是意不在棋,只是景監柔和恭謹極有分寸,一時倒覺得不好急轉直下。景監卻站了起來,深深一躬道:“臣啓國公,臣欲歸隱,寫一部《棋經》,將我與商君對弈之局,一一圖解評點,給後來者留下一份典籍,也一抒我胸中塊壘。懇望國公允准。”
“如何?上大夫要棄國而去?”嬴駟的確感到了意外。
景監嘆息一聲:“君上,垂暮之臣,不可治國。歷代強國大政,無不出於英年勃發之君臣。戰國之世,更是如此。景監輔助先公、商君二十餘年,晝夜伏身書案,耗盡精力,一身疾病,兩鬢染霜。雖不到天命之年,卻已是如燈將枯,不思進取,爲政必自取其辱也。”嬴駟略一思忖道:“上大夫請回府養息診病,康復後隱退不遲。”轉身命內侍召來太醫令,吩咐派一名醫術精深的太醫長住景監府診治守護。
太醫陪同,車馬護送,景監默默地回去了。
車馬方去,國尉車英夜半奉書,緊急來到宮中。新君說北地郡快馬急報,陰山林胡部族大舉南下,劫掠北地郡牛羊馬匹近萬頭、男女人口兩千餘人;北地守軍只有三千,無力抵擋,請求緊急救援。車英身爲國尉,自然知道北地郡這北方大門的重要,沒有絲毫猶豫,立即請命北上。嬴駟卻沒有讓車英帶走灞上一萬精兵,而是讓他從河西大營和離石要塞就近調兵。車英覺得也有道理,連夜北上,直赴河西去了。
次日清晨,嬴駟親自來到商君府,一來向姑母熒玉謝罪,二來說要爲老太后在南山一帶相一塊墓地建造陵園,請姑母“大駕”前去督責三位堪輿大師。這件事本是秦孝公臨終遺命,也是熒玉心頭之事,自然沒有推諉,爽快地帶着嬴駟派出的二百護送騎兵,和堪輿大師進了南山。
這天夜裡,一輛篷車駛出了秦孝公生前居住的宮院,直出咸陽南門,駛向了千山萬壑的蒼茫南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