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局面,可讓樑馬兩位商主更看不懂了,心想潘有節盧關桓兩人,看着不像有牙齒印的樣子啊,怎麼剛纔盧關桓又逆勢硬懟?而當衆投籌支持敵對方這種事情,潘有節又怎麼會這麼輕易就揭過去了?但他們也是實在不想得罪潘有節的,趕緊跟着盧關桓的步伐,上前躬身道喜。
潘有節笑道:“若是朝廷真的下達恩旨,內務府當真眷顧,到時候還請樑商主、馬商主拔冗到潘家園一聚。”
樑馬聽他竟然當衆請客,那是對剛纔的事情也不以爲忤麼?這位啓官的心胸當真如此開闊?
他們兩人又驚又喜,盧關桓已經輕輕一笑與衆人告辭,第一個離開了議事廳。
吳承鑑看了一眼盧關桓高大的背影,心道:“盧關桓這是要告訴啓官:自己沒打算和同和行作對,也不是真的支持蔡士文。”
他馬上又想到了盧關桓背後的靠山——代表朱總督的那位師爺蔡清華。
盧關桓不需要和潘有節有什麼矛盾,也不需要和蔡士文有什麼交情,但呼塔布代表了吉山,吉山背後又站着和珅,那呼塔布想支持的,盧關桓就要反對,呼塔布想要反對的,盧關桓就要支持,這就是一種立場的表態了。
潘有節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反正結果還是一樣,便不打算和盧關桓因此事而結樑子,至於樑馬的跟隨,於堂堂啓官來說根本不足爲意。
吳承鑑心念微轉已把這些想明白了,那邊葉大林也已經想通,翁婿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蔡士文的臉一下子黑得很難看,哼了一聲,甩袖子走了。
吳承鑑和葉大林這才上前,簡單地一起說了一句“恭喜”,潘有節上前來兩步,一手握着一個人,笑道:“今天是我的小喜事,接下來就要辦你們兩家的大喜事了。聽說婚事要在河南舉行?若是不棄,到時候我也來喝一杯喜酒吧。就不知這證婚人已經定了沒有?”
葉大林眼睛一亮,笑道:“沒定,沒定,若是啓官能爲他們兩個新人證婚,那可是他們兩個小的的福氣了。”
吳承鑑雖然不想搞得這麼複雜,但潘有節既然已經開了口,他也就不好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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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保商會議的結果很快就傳遍西關,猶如一顆炮彈炸在了火藥堆裡,一下子又引發了街頭巷尾的熱議,潘有節會替掉蔡士文大夥兒早猜到了,反而沒有什麼人談論,反而是盧關桓當場硬懟卻是出乎衆商戶的意料之外。
不過能在西關立足的生意人就沒一個蠢的,慢慢地衆人也就琢磨出了盧關桓的意思來。
今天的這一場投籌,幾乎是當衆擺明了兩廣總督的勢力已經進入到了十三行,而不計算潘、蔡的話,剩下的三籌對四籌,基本也就是當下朝廷兩派勢力在十三行裡的勢力劃分了。
好事者說的口沫橫飛,穩重者卻不禁暗暗搖頭,均想:“十三行內部搞得如此壁壘分明,往後西關就要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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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承鑑從保商會議處出來,轎子沒走出幾步,忽然有人追上來說呼塔布管事請他回去。
吳承鑑有些奇怪,卻也只能打道又進了保商議事處。進門之後,又被呼塔布領到後花園來——這保商議事處吳承鑑不知來了多少回了,但進入這後花園卻還是第一次。
吉山翹腿坐在涼亭裡頭,手裡還在逗着鳥,見到吳承鑑才放下逗鳥棒,也不說話。
吳承鑑雖然不像翻盤夜之前那樣,不敢看到吉山的第八顆鈕釦以上,卻也不能如同剛剛翻盤時一般在吉山面前囂張,老老實實行了禮,吉山心想這小子還算識相,便就着臺階下了,道:“以後昊官來見我也不用這麼多禮,呼塔布,給昊官看座。”
呼塔布搬了個凳子來給吳承鑑坐了,然後立在一邊。
後花園中再無第三個人。
吉山這才說:“劉公來信了,說你事情辦得不錯,和中堂那邊也着實誇獎了你幾句。”
吳承鑑臉上現出受寵若驚狀來,口中說:“小的什麼人,竟然能勞動和中堂謬獎。”
吉山也不管他是真的驚喜還是在做戲,嘴角一個冷笑,道:“劉公信中另外交代了一件事情,是一批北京運來的貨物,要放在你行中。本來這事是謝原禮在經手,但現在出了這個事情,就只能交給你去辦了。”
吳承鑑道:“監督老爺放心,既然是劉公交代下來的事情,小人一定辦得妥妥帖帖。就不知道這批貨物是什麼,買家是誰,到時候我們要賣到多少錢纔好。”
反正和珅交代下的生意,就算是賠本買賣吳承鑑也會把它補貼成賺錢買賣。
“這些你都不用管。”吉山道:“買主是去年就聯繫好了的,本來要今年秋交運船,因爲出了一點意外耽擱了,所以只能推遲一年,你只管把貨放在你倉庫裡就好了,等明年時間到了,劉公那邊自然會告訴你怎麼做。”
吳承鑑不再多話,也就答應了。
吉山又說:“只一件,這些貨物封存之後,你也不許私開,否則就是重罪。”
吳承鑑心裡一緊,卻還是點頭答應了。
吉山道:“行了,貨會在今晚送抵,你今晚去倉庫等着。”
吳承鑑心頭蒙上一層不祥的黑霧來,心想以和珅的權勢,得是什麼樣的貨物,需要在夜裡運來?而且收貨這種事情,一般也就是掌櫃的清點入庫,大掌櫃都不一定會在場了,需要讓商主去親自監督,此事自然非同小可。
他便回了宜和行,路上先讓人去河南找周貽瑾回來。
周貽瑾趕到宜和行,兩人商量了幾句,周貽瑾說:“我覺得這事可能是‘常例’,只因現在謝家到了,蔡家恐怕也會離心,劉全不能信任蔡士文,所以這‘常例’就改到了你這裡來。”
吳承鑑道:“我也是這麼想的。只是…”
“你擔心什麼呢?”周貽瑾見他猶豫:“就算這貨有什麼蹊蹺,但既是和珅的生意,他肯定會前前後後都擺平,不會有什麼危險的。”
“這個我也知道。”吳承鑑嘆息道:“只是這樣一來,我們頭頂上的這個‘和’字,可就要越描越黑了。”
“這不是早就註定了的事情嗎?”周貽瑾道:“從我們發現‘餓龍出穴、羣獸分食’之局,定下應對策略的時候,就已經註定了。”
“嗯,也是。”吳承鑑道:“多想無益,還想來做什麼!”
等到晚上,果然呼塔布監督着一艘船開到碼頭,吳承鑑讓鐵頭軍疤親自帶人去卸貨。貨物倒是不多,幾大口箱子而已,只是箱子裡都貼着封條——竟是連是什麼東西都不讓吳承鑑看。
吳承鑑爲了這批貨物,特地闢出倉庫中一個小房——保商們的倉庫本來就是庫中套庫,既有存放大宗貨物用的場所,也有各種防火防賊的小房間,用來放置各種珍奇紅貨的。
貨物搬進去後,吳承鑑鎖了內門,又鎖了外門,兩把鑰匙自己收起來一把,另外一把鑰匙交給了呼塔布,呼塔布又在門外貼上了封條。
看看吳承鑑一臉凝重,呼塔布擺擺手,周貽瑾便帶着所有人都出去了,呼塔布才說:“昊官,你在擔心?”
吳承鑑拉着他道:“呼大哥,你給我透個消息吧,這些到底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呼塔布低聲說:“不過你放心,這事不是什麼局,真的就是一批紅貨,嘎溜上任纔多久?這事本來還是我經手的,所以我清楚得很。往年也都有這種事情,或者封在謝家,或者封在蔡家,等貨交割清楚就沒你什麼事情了。從來沒出過事。總之你聽我的,管好下面的人,只要別弄出幺蛾子,我保你平平安安。”
呼塔布走後,周貽瑾走了進來,兩人看着封好了的兩重門,吳承鑑道:“你覺得是什麼東西?”
周貽瑾道:“不知道,但應該不是什麼好東西。”
吳承鑑道:“要不要弄出來看看?”
雖然貼了封條,又鎖了兩重門,但他們要是真打算看,廣州奇人異士多得很,未必就沒有辦法。
周貽瑾道:“我不想看…你最好也別看。”
吳承鑑道:“我們替掉了蔡謝,來的果然不只是好事。”
“事情總是有得有失。”周貽瑾說:“‘餓龍出穴、衆獸分食’之局你雖然做出了選擇,但其實沒有更好的選擇。不過從各方反應來看,這事應該真的是常有的,只要防備好蔡士文不要出岔子就可以了。”
吳承鑑道:“蔡士文?”
周貽瑾道:“蔡士文在吉山手底下多久了?多半知道此事內情,如今他已經被踢出局,若因此生仇搞你一把,就可能拿這東西來做文章。不過如今他已失勢,只要防備得好,其實倒也不用太過擔心。”
“也只能如此了。”吳承鑑一甩沉重的臉色,笑道:“天掉下來當被子蓋,反正連那麼壞的局面都經歷過來,還有什麼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