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布塔的身後就跑出幾個監督府的滿洲士兵,衝過去擋在了倉庫門前。
呼塔布道:“十三行的事務,向來是粵海關該管,什麼時候輪到廣州府來指手劃腳了?”
歐家富等看到幾個滿洲兵擋在了自己面前,一起心頭大定。
那位廣州府的屈刑書見了這形勢卻退開了兩步,心想:“果然不是個好差使。兩邊都是硬骨頭,哪個都得罪不起!”
呼塔布和周貽瑾不同,他也不逞什麼口舌之利,直接讓人搬了一張椅子來,放在了倉庫門口,然後他整個人就癱在了上面,猶如無賴一般,又有個奴才捧了一盤瓜子、一碗涼茶,呼塔布就當衆嗑起了瓜子、喝一兩口涼茶解火。
廣州府的人、番禺縣的人,就一個都不敢上去了。
蔡清華掃了周貽瑾一眼,這時周貽瑾臉上的涼茶都已經幹了,但一張臉因爲茶水凝固而變得臉色焦黃,吳小九捧了一張溼手巾上前,周貽瑾接過輕輕擦了,馬上又臉如冠玉。
蔡清華輕輕笑道:“周師爺,你技僅於此麼?”說着又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來。
周貽瑾見了他這個動作,就知自己師父早有準備,微微一驚,急給吳小九使了一個眼色,吳小九急往後退,給一個夥計打了聲招呼,那夥計便急忙騎馬急往粵海關監督府去了。
便見蔡清華對着那張紙念道:“茲聞有廣州府南海縣保商吳某,不忠不孝,無恥無行,盜竊御前天子之寶,販賣大內皇家之物,劣行舉世罕有,罪狀國法不容…”
他還沒念完,周圍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剛纔官差上門說要查抄宜和行的違禁之物時,衆人都還以爲是宜和行的倉庫裡摻雜了朝廷禁止出口的火藥、鐵器等物,所以心裡都覺得蔡士文無理取鬧、總督府小題大做了,可沒想到蔡士文舉報的竟然是這個!
販賣皇宮大內的贓物,如果坐實,這可是殺頭的大罪!
聽到這個,許多老成的人兩腳就悄悄往後退,唯恐惹禍上身。
其中歐家富心中最是焦灼恐懼,他比別人又知多不少事情,想起那“紅貨”昊官那樣重視,態度又那樣神秘,只怕…只怕裡頭還真是皇宮裡出來的東西也未可知啊!
就聽蔡清華冷冷念道:“…特着廣州府從嚴從快查辦此事,一應士民,若有阻撓者,以同謀論處,滿漢官吏,若有勾結,一併拿下,漢吏當場革職查辦,滿吏即押廣州將軍處監候。”
蔡清華再將公文當衆一舉,這一次文書朝外,轉了半個圈子,讓周圍靠近些的人都看得清楚:文書的左側,便是朱珪親筆畫押和猩紅大印。
呼塔布只聽到一半,瓜子就嗑不動了,手都有些發抖。
周貽瑾心中更是驚駭交加,朱珪這個命令下的如此強硬,他以漢人總督的身份,竟然敢下令不管滿漢一併拿下,這事對一個漢官來說是要承受巨大政治風險的,然而想想當前的局勢,卻又覺得朱珪完全具備這麼強硬的底氣——現如今他不再是去年那個弱勢總督了,他朱老爺如今是新皇上的老師了啊!
隨即周貽瑾又想起一事:“我糊塗了!一直沒想明白師父爲什麼遲遲不動手,如今想來,他在等的不是‘事’,而是‘勢’啊!”
嘉慶皇帝登基的消息雖然早已傳來,但勢態卻還需要時間來發酵,經過這幾個月的時間,只怕朱珪已經藉着新皇之勢,暗中鎮住了許多兩廣官員了——從廣州知府在這件事情上如此配合就可見一斑。
蔡清華舉着公文,對呼塔布道:“這位呼管事,你還準備繼續阻撓嗎?”
呼塔布這時已經汗流浹背,滿人對漢官不管品級對比如何,總有一種心理優勢,然而從這份公文之中他也聽出了這位朱總督的決心,而朱珪這位總督雖然是漢人,卻有一個極其特殊的身份——他是主子萬歲爺的老師啊,而大清皇上,那就是所有滿洲人共同的主子。
呼布塔敢在別的漢官勉強仗勢壓人,那是因爲在大清朝廷裡漢疏而滿親,但具體到朱珪身上,對方雖是漢官,卻是能跟萬歲主子爺直接說上話的,而自己這個吉山家的家奴,又有什麼資格敢與主子爺的老師對抗?說句不好聽的,怕是朱珪不分青紅皁白將自己亂棍打死,事後也是屁事沒有!
當下他渾身發抖,卻又不敢就退——他這不是爲了護着吳家,而是因爲既然奉了吉山的命令來擋駕,無論如何就不能退縮,退縮了回頭他也沒好果子吃。
蔡清華眼看呼塔布不敢動彈,卻又不願退去,便朝兩個總督府的衛兵一擺頭,要他們把呼塔布搬開。
周貽瑾知道只要呼塔布被搬開了,後面南海縣的捕快、差役就都不敢再抗拒,而到那時,宜和行的夥計也都不能抗拒了,一旦抗拒,都不用等查出有沒有大內失竊之物,朱珪拿這條罪名就能將吳承鑑下獄!
就在蔡清華剛剛示意、總督府衛兵尚未行動之際,周貽瑾已經衝了過去,指着呼塔布叫道:“快快退去!不許阻撓總督府辦事!可不要仗着你滿洲人的身份撒潑耍賴了,你以爲吉山老爺會跑來給你做主嗎?”
他這幾句話說的莫名其妙,尤其很不符合他的立場身份,呼塔布卻一下子就明白了,哇的一聲撲倒在地,眼淚鼻涕一起流,大哭大叫:“主子啊,萬歲爺啊,我們旗人被人欺負了,我們旗人被人欺負了!這廣州還是不是我們大清朝的廣州啊,這天下還是不是我們旗人的天下了?主子啊,萬歲爺啊!我們旗人被人作踐了啊!在廣州被人作踐了!”
他一大哭,跟着他來的四五個滿洲家奴,也一起滾在地上大哭了起來,開口閉口就是旗人被漢人欺負,道理都沒道理,但全都無賴在地上不起來了。
周貽瑾已經退到了一旁,低聲對旁邊幾個“看熱鬧的”說了幾句話,便有十幾個人都衝了過去,高聲勸道:“這普天之下,滿漢一家親,沒人欺負你們,你們別想多了。”
名義上是勸慰,實際上是搗亂,十幾個人推推搡搡,把現場搞成一鍋亂粥。
總督府的幾個兵丁要想抓人,卻是沒個着手處。
蔡清華這次終於氣得嘴脣發抖,望向了周貽瑾,卻見周貽瑾用手中收起來的摺扇,指着呼塔布等人罵道:“你們這是做什麼!這裡是我們宜和行的門口,你們這麼做,有如斯文,有如斯文啊!”
蔡清華大怒,心道:“貽瑾自幼風度翩翩,從哪學來這等無賴手段!是了,定是吳承鑑那廝把貽瑾給帶壞了!”
他按下心頭怒火,口中喝道:“給我把人全都抓起來!”
呼塔布的外圍是幾個滿洲家奴,滿洲家奴外圍是“看熱鬧的”,士兵們抓了幾個看熱鬧的,又涌上來幾個看熱鬧的,鬧了好一會。蔡清華喝道:“給我動刀子!”
嗆的兩聲,兩個總督府衛兵拔刀上前,那些看熱鬧的不敢再強抗,哄嘩的如鳥獸散,幾個滿洲家奴則僵在那裡,不動也不抗拒,任由着被人搬走。
最後終於只剩下呼塔布一個人了,總督府的兵正要將他搬走,就聽一個陰森森的聲音道:“誰敢動我吉山的人!”
呼塔布一聽,猶如一下子煥發了生機,從地上彈了起來,撲了過去抱住吉山的大腿,叫道:“老爺,主子!奴才快讓人作踐死了。你快來救救奴才!”
吉山身穿全套官袍,辮子梳得油光滑亮,將呼塔布一腳踢開,直接就坐在門口的椅子上,呼塔布卻馬上掙扎起來,狗一樣哈腰站在了他的身邊。
吉山環顧四周一圈,冷冷道:“這都怎麼回事啊,怎麼鬧成這個樣子啊?”又指着蔡清華道:“你是什麼人,見到本官,竟不下拜!”
蔡清華無奈,只好跪下行禮。
吉山坦然受了他一禮,然後才道:“這廣州十三行,是太上皇老佛爺,在乾隆二十二年頒佈的通商上諭,御筆欽令的對外口岸,大小事務,例由粵海關掌管,這粵海關是太上皇老佛爺交到我吉山手裡掌管的,這些年也沒出過什麼差錯,內務府對此也是褒獎有加。卻不知道是誰,在太上皇退位頤養還沒幾個月的時間裡,就要無視太上皇老佛爺定下的條例,不顧乾隆二十二年的上諭,這人仗的是誰的勢啊?”
蔡清華聽了這話,嘴角抽搐。
吉山這一輪言語上綱上線,隱隱把事情擡到了“蔑視太上皇”的層面,明明只是一樁御物失竊案,卻被他說成這樣,一個不慎,那就要變成二皇糾紛。在乾隆老皇帝剛剛退位、嘉慶小皇帝剛剛登基的時節,這可是誰也擔待不起的罪名!
蔡清華將手一拱,大聲道:“監督大人,天子以孝治天下,上皇雖然退位,上諭仍是上諭,我等豈敢有違?今天到來…”
吉山不等他說完,截口就道:“不是想違抗太上皇的上諭,那你手裡拿着的諭令是怎麼回事?還說什麼不分滿漢,一併查處,你這不只是藐視太上皇,更是以漢凌滿!你這是要藉着總督府的權勢欺凌我們八旗麼?你這是要變天麼!你一個小小的師爺,有幾個腦袋,這事你扛得起嗎!”
蔡清華不是口才不如,實在是勢不能及!被吉山一頂又一頂的大帽子扣下來,到後來整個人不由得渾身哆嗦。
忽然聽一個人道:“這個事情,他扛不起來,那就老夫來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