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廳宴席吃得人心底惴惴不安,後面還算是和樂安靜。
女人們的世界,也就是那幾樣東西了。
吃過飯後衆人又喊着去推牌,顧懷袖一直不大會,這幾年也沒出去,早忘光了,索性說讓丫鬟們帶着她去後面湖邊逛逛。
沈園的丫鬟們自然知道顧懷袖雖然不拿架子,可是個實打實的官太太,臉上堆着笑,又豔羨地問她衣裳上的花紋是怎麼來的。
顧懷袖只慢慢跟丫鬟們聊着,過了錦鯉池,後面還有桃花園,梨花園,掛了一排的鸚鵡。
她看着鸚鵡有趣兒,忽然問:“可知道有哪隻會說話的?”
“您是要找八哥兒嗎?”那丫鬟看着年紀不大,聲音很甜,忙道,“我們哥兒最喜歡的一隻鳥兒,就在這裡,您看看,就是這隻八哥兒,可聰明瞭,是沈爺給取哥兒找來解悶兒的,跟着學舌厲害得很。”
“厲害得很!厲害得很!”
一隻毛色不怎麼鮮亮的八哥兒,甚至看上去還有些灰,只有眼睛很亮,站着橫杆上看着牢牢靠靠,便聒噪地跟着之前丫鬟的話說。
顧懷袖只站在前面瞧着,道:“果真挺能學舌,還知道誇自己厲害。”
丫鬟道:“一開始也不會說這麼多,只會說‘哥兒好’‘哥兒好’,先起頭的時候是沈爺教着喊的,那個時候哥兒年紀還沒現在大,正是病得不能出門的時候。後來咱們爺就把鳥籠子跟他掛到牀前頭去,給哥兒說話。結果哥兒把它教得如今這樣了伶俐。都說是哥兒比沈爺還厲害呢……”
聽着這丫鬟一口一個“哥兒”,看樣子取哥兒在沈園裡,其實還挺得人心。
顧懷袖伸出手指,從旁邊的籃子裡拿了一小碟鳥食,放在了那八哥兒面前:“那是你們沈爺懶,他這人我雖不喜歡,可到底腦子還挺靈活。”
丫鬟臉色都要變了,只覺得顧懷袖說話太嚇人了。
好歹也是園子裡的客人,怎麼說話這樣不客氣?
顧懷袖需要跟沈恙客氣什麼呢?
她晃着手裡的小碟子,想要吸引這一隻八哥兒的注意,嘴上慢悠悠道:“放心,聽了這些沈恙又不會殺你。我這是誇你們沈爺呢……”
至少她顧懷袖,從不否認沈恙這個人很有本事。
人人都熟讀三十六計,能用的不多罷了。
偏偏張廷玉與沈恙都是個中高手,你忍我也忍,各有各的本事。
端看最後收網的時候,到底是誰倒黴就是。
“它是剛吃過東西,所以現在不吃了嗎?”
顧懷袖晃了半天盛着鳥食的小碟子,也沒見八哥兒啄去一粒。
她有些奇怪,所以回頭問了丫鬟一句。
話題一下子轉移了,丫鬟也就回過了神來:“八哥兒沒有取哥兒喂,是什麼東西都不吃的。”
“……還認主?”
顧懷袖有些不信邪,依舊拿着東西在八哥兒面前晃。
結果八哥兒嘰喳道:“不吃,不吃,不吃!”
手上動作一頓,顧懷袖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什麼人養出這樣刁鑽的一隻八哥兒來?
瞧瞧這伶俐樣子。
其實不過是學舌,聽見“不吃”兩個字,也就跟着說出來了吧?
端怕是平時不吃的時候多了,所以這兩個說起來很是熟練。
這邊顧懷袖無奈,倒是桃林裡頭走出來個穿蒼青色長袍的少年,見着顧懷袖與丫鬟,怔然了一下。
沈取是聽着丫鬟跟顧懷袖的對話過來的,他笑道:“八哥兒不吃旁人喂的東西,是個很機靈的小傢伙。夫人把這碟給在下吧。”
扭頭過去一看,顧懷袖就愣住了:“取哥兒?”
沈取有些訝異,卻是忽然想起來了,“您是張老先生的夫人吧,我一時覺着面善,前面卻忽然忘記在那裡見過了。”
想來那一日忽然見着顧懷袖過來看他,取哥兒也是不明白的。
只有顧懷袖知道,那一天走進他屋舍的時候,她滿心都是歡喜忐忑。
不過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顧懷袖笑看他,只問道:“這八哥兒哪裡能認得人?平時若是你不來喂,這八哥兒便一直餓着不成?”
“它不認得人,他認得這隻手。“取哥兒將自己掩着手背的袖子一拉,只給顧懷袖看虎口處一塊小小的疤痕,道,“這還是當年這小畜生給啄的,死活不讓我逮着他,現在卻只吃我給的東西。”
說着,他已經接過了顧懷袖手裡的小碟,右手拿着放到了灰色的八哥兒的面前。
那鳥兒這一回倒是乖乖低了頭,啄了鳥食來吃。
遛鳥的架子掛得不高,沈取倒快到顧懷袖的肩膀了,微微地仰着頭擡手將東西給鳥兒吃。
不大烈的陽光下頭,顧懷袖看着這孩子眼睫毛長長地垂着,眼瞼一片濃重的影子,眼神卻很溫馴,注視着那一隻八哥兒的時候,就像是一隻小馬駒,皮膚在陽光下頭跟透白差不多,手指纖細得似乎只剩下骨頭。
都說人長筋骨皮肉,沈取看着卻像是皮包骨。
不過現在看着,卻比之前要健康了一點,至少嘴脣上帶了些血色,若是再多一分,興許就能算是脣紅齒白的少年了。
顧懷袖望着他,只道:“你倒是跟你父親越長越像。”
“張二夫人很瞭解我的父親嗎?”
沈取有些訝異地回頭,他微微地一笑。
“我都不大瞭解他,不過要說長得像,我還是長得像仙姨娘。不過大家都說我更像我爹……”
是了,如今顧懷袖也這樣說。
“骨子裡刻着的味道一樣。”顧懷袖終究難以對取哥兒生出什麼惡感來,孽都是他爹作下的,冤有頭債有主罷了,“聽說你也要拜先生了,可挑定什麼日子了沒?”
“日子要跟着父親那邊的走,父親是個磨磨蹭蹭的性子,這種事沒有小半個月拿捏不下來。”
沈取神態輕鬆,能這樣走在外頭曬太陽,感覺太難得了。
往日裡,他只能看着旁人走。
舒服地微微眯着眼,沈取一點也沒有愧疚感地說着自己的父親,“夫人若是想要知道,只怕是要親自去問他了。不過問他多半還是不頂用,要問鍾叔叔,鍾叔叔拿主意比他快多了。”
這些倒都是新奇的見解。
那鳥兒一點一點啄着碟中的鳥食,有篤篤的聲響,顧懷袖與沈取都這樣看着。
顧懷袖道:“我一直覺得你父親應當是個手段狠辣的果決之人,怎你說得如此優柔寡斷……”
若是讓沈恙聽見他兒子這樣評判他,不知道是個什麼感覺。
沈取卻沒一點心虛的意思,笑着摸了摸八哥兒的頭,然後將手中小碟子連着裡頭剩下的鳥食,都拋入旁邊的籃子裡,一舉一動,莫不像極了沈恙。
難怪人說,若是這孩子能在多病多災之中長大,必定是下一個沈恙。
沈取道:“他在生意的事情上果斷,不代表在旁的事情上就那麼善斷……您別瞧着他精明,鍾恆叔叔常跟我說他是個糊塗鬼。”
說到這裡,他左右看了看,然後對着顧懷袖豎了豎手指:“我爹耳目衆多,當心被人知道了。”
顧懷袖頓時覺得好笑起來,只一指旁邊丫鬟:“這個不是你爹的耳目嗎?”
“她是我爹的走狗,耳目還算不上……”沈取搖搖頭,“李衛跟鍾恆算是左膀右臂,下面的眼線跟鋪子上的掌櫃,才叫做耳目。至於丫鬟僕人,在我爹眼底約莫是不值錢的。”
嘴裡說着這些的沈取,其實也不過是藉着他爹說他自己罷了。
顧懷袖對他們這一類人也算是瞭解得很清楚了。
沈恙是這樣,說出這番話的沈取自然也是這樣了。
這孩子,年紀輕輕,心機卻很沉,有些恣意妄爲的時候,不過看着不是很明顯。
約莫是因爲病的原因,所以處處都帶了點剋制。
他自打能出門了之後,便按着慣例每日來這裡喂鸚鵡,都是這幾年裡沈恙陸陸續續找人掛上來的。不過父親那邊的事情開始忙,就不大有空,今日趁着李衛的生辰,所以出來了一趟。
卻沒想到,他竟然在外面遇到了張老先生的夫人。
鍾恆叔叔常跟他說,漂亮的女人都是毒,碰不得,還說他爹若有哪一日出事,定然是因爲最漂亮的那個女人。
如今沈取想想,他見過最漂亮的,也就是張二夫人了。
沈取一直覺得鍾恆那句話是意有所指的,可一直沒明白到底指的是哪裡,直到現在。
他一面若無其事地跟顧懷袖說話,一面想着近年來父親的種種反應。
可以說,他父親心裡一直有人,萬花叢中過,幾乎片葉不沾身,園子裡新人舊人一撥撥地換,到底他還是浪蕩子一個,即便是有了他這個兒子,也是該怎麼玩就怎麼玩,帶着沈取下青樓遊畫船的時候更不勝數了。
沈取想過那是興許是哪家的姑娘,但是高門大戶,不喜歡他爹,他爹敬着她愛着她,所以從來不敢用自己手裡的東西去壓人奪人。
現在沈取才明白,敬着愛着是真的,可那是已經嫁爲人婦的女人也是真的。
真想不到,他爹竟然好的是這一口。
一想到這裡,沈取便微微地抿脣笑了,有些忍不住。
他這邊覺得有意思,笑得眉眼彎彎,顧懷袖與他一道朝着外面走,聽見他笑,有些奇怪:“哥兒是見着什麼好笑的事情了?”
“也不是好笑……只是覺得我爹比較可笑吧……”沈取說話很直,不喜歡在這種事情上玩什麼陰謀詭計,不過……沈恙戲弄人的本事和神神叨叨的做派,他倒是學了個十成十,“夫人可知道,我父親心底一直裝着一個女人,可如今我才知道,這一個女人早已經是他人婦……”
腳步微微一頓,顧懷袖笑容有些變冷。
她彎脣道:“你父親口味還真是有些獨特。”
“取意同夫人。”
沈恙文縐縐道了一句,而後笑。
意有所指的一句話,顧懷袖還能聽不明白。
她原是有些惱,可回頭來看,卻發現沈取不過只是單純地笑而已。
“你父親有病,多帶他看看大夫吧。”
她拉彎了脣,似乎一點也不惱怒,一本正經地說着。
沈取搖搖頭:“我父親沒病,我纔是那個多病的。不過若說我父親需要看大夫,這倒是真的。不過他不去……相思病,拿什麼治?”
“七七四十九枚相思子研磨成粉,煎服,必定藥到病除。”
顧懷袖也玩笑一般給沈恙開了個方子。
沈取年紀雖小,可卻很博學,這會兒聽見這方子便差點笑倒:“夫人是個妙人,一命嗚呼,可不是藥到病除了?”
相思病,相思子。
這還是顧懷袖當初開給葉家姑娘的方子,只可惜她還沒吃藥,人就沒了。去得也蹊蹺,說是官府最後也沒查出什麼來,似乎就是葉芳華自己出去用金簪割了自己的喉嚨自殺……
顧懷袖念頭也就是這麼閃了一下。
她一面走,一面對沈取道:“你年紀還小,別學你爹那風流浪蕩的德性,一點也沒好處。”
“夫人可聽過一句話?”
沈取卻是不同意顧懷袖的說法的,他見顧懷袖扭頭看着自己,便道:“情最難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性自有常,故任性人終不失性。”
“你也習明學,讀小窗?”
顧懷袖聽出這一句乃是陳繼儒的記,張廷玉也很喜歡這一本,說是細細琢磨每句都是味道,不下於《容齋隨筆》。
沈取聽見她用了一個“也”字,便問道:“還有誰喜歡?”
“你日後的先生也喜歡。”顧懷袖笑了一聲,卻道,“你是指你父親是多情人,又是個任性人嗎?也是……他是夠隨性了。”
想到哪裡做到哪裡,何曾想過旁人的感受?
不過……
未必就能說他錯了,只是他讓人不舒坦罷了。
人各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自然有不同的感覺。
顧懷袖懶得與沈取辯駁什麼,沈恙的兒子自然向着沈恙,她在人家兒子面前說他的壞話,活該被嗆回來。
兩邊人都出了桃林,過了矮橋,顧懷袖一眼就看見了前面皺着眉跟鍾恆說話的沈恙。
沈恙自然也看見了他們,在瞥見顧懷袖竟然跟取哥兒走在一起的時候,他臉色終於變了。
原本擰緊的眉頭鬆了,可眼神卻冷得很。
“取哥兒哪兒去了?”
沈取上前來,只道:“方纔喂鸚鵡八哥兒去了,父親跟鍾先生這是……”
鍾恆隱晦地掃了一眼站在橋頭上的顧懷袖,又斜眼看向了沈恙。
沈恙聽了取哥兒的話,心裡覺着顧懷袖的事情取哥兒還是不知道的好,正想讓取哥兒走,不料顧懷袖冷淡看了他一眼,竟然繞回橋上去,帶着丫鬟從另一邊走了。
一肚子的話全憋住,沈恙一個沒忍住,竟然氣笑了。
“連個說話的機會都不給人,瞧瞧她現在的脾氣!”
張廷玉怎麼忍受得了這種女人?
早日休了她多好!
沈恙捏着扇子的手用力極了,一時無語,只能揉眉心。
沈取看着他父親這頭疼至極的模樣,倒是玩味得很:“父親,方纔我對張二夫人說您心頭有個人,她說您有病,讓兒子帶您看看大夫去……我說您沒病,我倒是多病。我說您是相思病,然後張二夫人幫您開了個方子,您想聽聽嗎?”
沈恙都有些沒反應過來,只看着沈取,眼底微光閃爍,終究還是問:“哪個方子?”
鍾恆也是一怔,張二夫人還會治相思病?
這相思病怎麼治?
當然又法子了,沈取道:“夫人說,相思子七七四十九枚,研磨成粉,煎服,藥到病除!”
說完,沈取終於沒把臉板住,笑了一聲。
沈恙臉色鐵青,拍他頭上一巴掌,只道:“淨跟着那女人來編排你爹!胳膊肘有你這樣拐的嗎?離那臭女人遠點,只會帶壞我兒子!”
“我倒是覺得夫人挺對,您這毛病是該治治了,哪裡來那麼多有夫之婦給您睡?”這兒沒外人,沈取說話膽子也很大,只揶揄沈恙,“怕是還睡不着。”
說完,他微微咳嗽一聲,卻是轉身便溜走了。
沈恙氣不打一處來,心道這娘倆真是能膈應自己啊!
什麼睡不着?那是爺敬着她不想強她,強扭的瓜不甜!
“臭小子……就這些壞毛病學我!”
“前陣還不知道誰誇哥兒算賬清楚,今兒您倒是轉臉來又變卦了,都說女人善變,您……”
鍾恆說着說着便停下來,只覺得脖子後面有些發冷。
沈恙睨着他,似笑非笑道:“鍾恆,爺覺得你昨日的賬沒算好,爺也不記得是哪一筆了,你再去算一回吧,爺現在渾身都不舒服,勞累你一回,趕明兒爺叫人把辛苦錢給你搬過去。別謝謝爺,爺心裡知道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