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很大,原本還以爲能陪着家人好好過個年,沒想到這日子還沒出十五,就說是已經抓到了朱三太子。張廷玉也只能冒着雪往宮裡先去一趟,一會兒領了康熙的旨意才能說去辦事不辦事。
他進暖閣的時候,便聽得“啪”一聲響,乃是康熙將摺子摔在了御案上。
一見到張廷玉進來行禮,康熙倒是火氣漸漸壓下去。
他問張廷玉道:“可知道今兒的消息了?”
“回皇上話,方纔已經知道了。”張廷玉擡眼掃了康熙的一眼,只不知道方纔被康熙摔了的摺子是誰的,最近漸有多事之秋之兆,張廷玉萬萬不敢大意。他小心地回着話,可話卻不多,“人已經在刑部大牢,不知皇上……”
“審。”
康熙就這一個字,只是要怎麼審,還是個問題。
他凝神想了一會兒,對張廷玉道:“朕曾說,南明皇族遺後,盡皆高官厚祿,近些年冒名頂替之人甚多,千萬要查清楚,萬不能是冒名頂替。找個人好好認認,這人是不是朱三太子。”
“……臣遵旨。”
張廷玉琢磨着,這話不尋常。
康熙也只是叫他來說兩句,張廷玉聰明人,很快就會明白他的意思。
眼看着外頭的雪越發大了,康熙便道:“你也去吧,早點辦完了案子,也好回去歇歇,翻過來就沒這麼多的事情了。”
於是張廷玉告退,直接離開了暖閣,出來的時候正遇上撐傘來給皇帝請安的十三阿哥,便停下來問了聲好。
胤祥只覺得奇怪:“大過年的,聽說張老先生府上又添了兩個白玉娃娃,怎的不在家裡好生過年,卻往宮裡走?”
“皇上有差事讓辦,也不是什麼要緊事,辦完還能回去休息。多謝十三爺關心了。”
張廷玉不卑不亢,也沒個什麼上去巴結的意思,更不會把皇帝給他的差事隨口說出去。
雖然,可能人人都知道他張廷玉要辦的是什麼差事,可這話不能由張廷玉自己說。
這也是爲官之道。
胤祥心知張廷玉精明,也不戳破,朱三太子被抓的消息,現在京中消息靈通、略有耳目的人都已經知道了,根本不是什麼秘密。他只笑笑:“那小王便不耽擱張老先生辦事了,您慢走。”
“您也慢走。”
慢走着啊。
張廷玉一面打着傘,朝着宮門外頭走,一面想着最近發生的事情。
如今在太子爺行事日漸乖戾,早不知被康熙厭惡多少回了,因爲在南書房辦事,又得皇帝的信任,所以張廷玉知道的事情比旁人更多。
可知道得越多,就越是一句話都不能說。
藏得住秘密的人,纔不會被皇帝討厭。
太子膝下子嗣單薄,如今又漸漸寵上了林佳氏,性子也更狂躁怪異,如今不怎麼得人心。反而是八阿哥,再漸漸從張廷玉手裡“奪”得了翰林院的掌控權之後,滿朝文武都說八爺賢名,看着勢頭就要壓過太子。
大阿哥已經是有心無力,朝堂之上似乎就只剩下太子與八爺,旁的皇子如十三和十四,也甚得皇上喜歡。
奪嫡之爭幾乎已經蓋不住了,康熙對此一清二楚,可無能爲力。
對張廷玉來說,這些倒都是次要的。
他不需要選邊站,總歸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現在投靠了哪位皇子,也都是落了下風。局勢不明之時,選了人,大哥便是前車之鑑。
官途,穩字上佳。
可也得好生琢磨琢磨皇帝的心思,到底康熙是怎麼想的……
比如朱三太子一案。
好不容易將人給抓住了,現在康熙要說驗明正身。
張廷玉在離府之前就已經判斷出來了,這一次抓到的那個老叫花子,就是之前一念和尚要找的那個老叫花子,這個人就是朱慈煥,錯不了。
只是皇帝的話,意思也頗耐人尋味。
朱慈煥若真的出現了,他是朱三太子,康熙此前曾經說南明皇室都給加官進爵,要給朱慈煥加官進爵不成?
好歹康熙是聖主明君,真出現了朱慈煥,皇帝一言九鼎,金口玉言,必定要好生對待朱慈煥。
然而,可能嗎?
康熙恨不能剿滅朱慈煥一家,只要朱三太子還在,亂黨就不會消減,可是朱三太子若是死了,那就是他康熙要激起江南士紳的憤怒。
唯一的法子……
已然在張廷玉的心中。
而這一條路,是康熙一句話指給了張廷玉的。
他撐着傘,也懶得坐轎子,只徒步到了刑部,周道新正老神在在坐在堂後看雪喝茶,端着一柄漂亮的宜興紫砂壺,含着壺嘴喝,聽見人通報,他也懶得起身,頭也不回道:“年都過不好了,我就知道我來了,你也快了。”
“別把話說得跟上斷頭臺一樣。”
張廷玉早收了傘,遞給了旁邊的差役。
他的拂了拂身上的雪,旁邊的人打起門簾,張廷玉這才進去。
一見到周道新這一副懶人的模樣,張廷玉就嘆氣:“都說過年之前把事給辦了,你就不能有個辦事的樣子嗎?人呢?”
“在大牢裡關着呢,已經審過一輪了,就是個糟老頭子……”周道新說話一點也不客氣,終於將茶壺一放,站了起來,“供認不諱,就是朱慈煥,逃了這許多年,如今總算是被抓了。”
“你確定,他是朱慈煥嗎?”
眼看着周道新就要去帶路,張廷玉跟在他身後,忽然說了這樣的一句。
周道新審人斷案的手段乃是一流,能坐到刑部侍郎這個位置,可也不簡單,朝廷三品刑部漢侍郎,論起來還要比張廷玉的官還要高一階。
他以前審人,從不出什麼差錯,張廷玉也從來不會說這樣的話。
可今天他聽見什麼了?
周道新笑道:“你莫不是老婆孩子熱炕頭地,近日被府上喜事給衝昏了頭?”
“我看是你懶懶散散,過個年,把腦子都過沒了。”
張廷玉面無波瀾,說出來的話,卻透着森森的寒氣,讓周道新轉瞬就開始發冷。
兩個人已經站在了牢門口,周道新掃了旁邊拿着牢門鑰匙的官差一眼,道:“你先一邊兒去。”
那官差走了,周道新才扭頭看張廷玉,斟酌了一下,似有些猶豫不定:“張兄可否直言?”
張廷玉心裡嘆着氣,也是無奈,哪裡是他給周道新直言?這件案子本來就是張廷玉手裡的,要辦也是他辦。
“他若是朱三太子,以後隨便大街上拉開一個老乞丐,是不是都能說是朱三太子了?要指認前朝宮裡的朱三太子,還是找前朝宮裡的老太監來吧。”
張廷玉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
周道新也聽懂了,只是他看着張廷玉,過了半晌嗤笑一聲:“人都是會變的,你也變了。”
人在局中,身不由己。
張廷玉比周道新要明白得多,所以他即便是官階不如周道新,真要提起張廷玉與周道新來,也是說知道張廷玉的多。
他手段更狠,心腸更毒罷了。
如今康熙要這個結果,張廷玉不辦,自然還有人來辦。
既然結果都是一樣,中間怎麼能得利,張廷玉就怎麼做。
心中是否有愧,就不是旁人能知道的了。
再說了,若是他在這種時候規避此案,那麼多虎視眈眈的人,只會讓張廷玉瞬間身陷萬劫不復之地。
利祿場上走,他若不殺人,掉的就是自己的腦袋。
周道新看他不說話,過了一會才朝着大牢門口走去,一旁的差役自動拿着鑰匙跟上來。
兩個人前後腳進了大牢,見到了那個老叫花子,現在穿着囚衣,蜷縮在一團被子裡,這是周道新看着老人家身體不大好,所以叫人給備的,如今看着卻像是諷刺。
宮裡的老太監也是七老八十了,崇禎皇帝吊死景山多少年了?
吳三桂放清兵入關,又有多少年了?
當年的朱三太子不過是個稚齡嬰孩,找個前明的老太監來看,哪裡能認得出來?
周道新不是不知道,這法子根本就不可能。
那縮在裡面的老叫花子已經生了眼翳,看不清外面的人。
他只知道有人來了,還是兩個,便道:“二位大人,我真的是朱慈煥,不必再審了。”
張廷玉微微垂下眼簾,看着自己的手掌,而後環函問道:“當真是朱慈煥,不是冒名頂替嗎?數十年來,多少朱三太子亂黨作案,朝廷待你們不薄,爲何謀反……”
周道新回頭看着張廷玉,一旁還有筆錄官在記着話。他想走,可知道這時候不能走。張廷玉纔是對的……
若是他周道新這一會兒走了,背過臉去就會被人一刀落下,與朱慈煥一家一起上黃泉。
朱慈煥心知大限將至,也不起來見官,只道:“數十年來,改易姓名,只是爲了避禍。清廷有三大恩於前朝,朱慈煥感戴不忘,何嘗謀反?”
張廷玉看了一眼筆錄官,只見筆錄官還在記,穩了穩心神,繼續問道:“哪三大恩?”
“今上誅流賊,與我家報仇,一也。凡我先朝子孫,從不殺害,二也。朱家祖宗墳墓,今上躬行祭奠,三也。”
那是年紀老邁的人的聲音。
朱慈煥今年已經七十五的高齡了,改名易姓多年,只想安安穩穩過日子,可有那麼多的人打着他的旗號謀反。
四十六年的時候,一念和尚謀反,朱慈煥流亡在外,本來沒有想管這件事。
他老了,跑都跑不動了,被清廷逼着,一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只可惜,誰讓他知道了那一枚血章子出現呢?
他的孫兒怕是以爲一念和尚造反是他在背後,可並不是他……
朱慈煥忽然之間老淚縱橫,卻笑道:“吾今年七十五歲,血氣已衰,鬢髮皆白,不作反於三藩叛亂之時,反而選這國泰民安之時?更何況,所謂謀反者,必佔據城池,積草屯糧,招買軍馬,打造軍器,數十年來,我可曾做過此事?”
說完,他便看向了牢門外,站着許久的張廷玉,而後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不過是個毫無威脅的垂垂老人罷了,如今三個兒子都被抓,牢中已死了一個,妻女早已經在多年之前投繯自盡……
就連朱江心,也觸柱而亡。
張廷玉閉了閉眼,轉身立了一會兒,才問道:“前明老太監可找來了?”
“回張大人話,已經候着了。”
“讓人進來認吧,記錄在冊,以備上詢。”
張廷玉吩咐了一句,便朝着外面走去了。
那老太監年事已高,即便沒有老眼昏花,又如何能認得出前朝皇子?
結果不言而喻,周道新在一旁目睹了整個過程,看老太監搖了搖頭,而後朱慈煥仰天大笑起來,周道新不想再看也跟着出去了。
等站在了外頭,周道新才忽然笑道:“若是後世所知,留給你張廷玉的,便是千古罵名。”
“……譭譽參半未可知矣。”
張廷玉回頭看了一眼,這是他親手辦的一樁冤案。
審訊畢,張廷玉將此事移交包括李光地在內的五位大學士,討論無誤之後,又結案一同擬定刑罰,大學士五人稱此人罪大惡極,冒名頂替前朝皇室,當凌遲處死。擬定之後,交張廷玉上摺奏明皇帝。
朱三太子朱慈煥化名王士元,本是朱由檢第五子,不過二子早殤,遂皆稱朱三太子,可張廷玉奏稱:“王士元自認崇禎第四子,查崇禎第四子已於崇禎十四年身故,又遵旨傳喚明代老太監,俱不認識。王士元明系假冒,其父子俱應凌遲處死。”
康熙批曰:抄滅九族。王士元凌遲,其子嗣後代斬立決。
年節裡不宜見血,只道正月十六菜市口行刑,乃是四十七年頭一個凌遲死的,選三百六十刀慢慢割。
從人扭送到京師,到結案凌遲,滿門抄斬,不過短短八日。
張廷玉在刑部將卷宗放入書格,終於揹着手,離開此地,從刑部大門外頭取了自己來時擱下的傘,又回張府去了。
鬧了幾年的朱三太子謀反案,最終還是沒找到朱慈煥,倒是開年就處死了一個冒名頂替的王老先生士元,街頭巷尾,津津樂道,將那凌遲之刑說的是活靈活現,各付各院,多的是丫鬟小廝們驚奇的談論。
如今石方已經是掌勺的大廚,只是不給別人做吃的,只給張廷玉與顧懷袖做。
今日他在自己的小廚房裡,前面說張廷玉回來了,夫人還在月子裡沒出來,該進補。
他看了一眼爐子上煨着的湯,便取了一隻白瓷瑩潤似玉的大碗出來,將湯給盛上去。
湯氣冒上來,還冷得厲害,石方聽着外面兩個徒弟的談論,只將手裡一隻小小的藥包翻了出來,放在手裡看了許久。
他握着自己手腕,嘴脣抿成一線。
王士元,抄滅九族,處凌遲,子嗣後代盡皆斬立決。
張二爺……
親手辦的案。
石方想想竟然一下笑了出來,無聲地,可仰面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又覺得胸中凝滯成了一片。
那一日在江寧別院外頭乞討的花子,那風霜滿面,鬢髮皆白的可憐模樣,望着他,嘴裡喊着好人,好人,眼底含着老淚,一副幾乎就要慟哭出來的架勢……
他就把幾枚銅板,放在他面前。
那時候,他是怎樣的心情呢?
忘記了,他只知道自己那時候的表情,與尋常無異,還在與青黛說笑,說他今日救人,如顧懷袖當日救他。
如今,那老叫花子冒名前明皇族,已然伏誅,甚至一家老小都沒落個好……
手指指甲深深地陷入皮肉之中,他感覺不到疼了。
也不知立了多久,石方感覺手很僵。
他回過神來,終於手指一動,拆了手裡封着的摺紙,將裡頭細碎的白色粉末和入湯中。
他怔怔地看着這一碗湯,驟然想起當年被酒樓趕出來,一下摔進雪地裡,冷得他徹骨寒,刮面風如刀。
他當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天寒地凍無人救,是顧三把他拉出來,用了人蔘吊命。
即便是當日被年幼的張廷瑑罰跪在廚房臺階下,他也沒覺得天有今日的冷,彷彿一下回到了當日,孤立無援,生死也無人在乎。
命賤似飄萍,霜雪輕可折。
他冷。
“石方師傅,湯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