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單走出煙花閣,首先想起的是王三,然後才意識到在胥煙花面前,表現出寧以環境的優勢去算計白起而不願讓白起生還的姿態,似乎並不是件光明的事,當然他很清楚,胥煙花是贊同他這麼做的。在個人的立場,他是佩服白起的,如果可以,他希望與白起來次公平的角逐,畢竟高手寂寞、對手難求,相信白起在見識他田單的實力後,也會有這樣的想法。不過現在正值多事之秋,在國家的立場上,兵不厭詐,各爲其主,田單隻有選擇不計手段的除去秦國這一把直掣山東六國的驚世利劍。
田單比誰都清楚,王三是大隱於市的市井奇人,至於王三的真實身份,他卻一直不肯透露,而田單也沒有刻意去追究過答案,不過在田單的料想中,已隱隱猜測到王三的身份。
一個打造兵器爐火純青、又且武功出神入化的人物,天下間實在屈指可數。
田單本來並不打算去麻煩王三,可是臨淄的複雜形勢,使得他感到有些力不從心,若僅是對付樂閒,那麼他只要盯緊蘇秦,相信便已經抓住了樂閒的弱點,憑他田家的力量足可應付。然而若想同時再抽調一撥人手設計白起,恐怕就要捉襟見肘了。況且目前而言,齊王他老人家並不樂意給他們方便,不出來攪局已是萬幸。
有時候想想,田單就覺得可笑,真可謂大王不急,急死太監,齊王以及貴族他們都還在鐘鳴鼎食、紙醉金迷,泰山將崩而安然不變色,他一個小小的市掾來操這份心,確實自討沒趣,似乎更有越俎代庖之嫌。
不過也正因爲如此,事情才變得有趣,不是嗎?挑戰性越強,年輕的人就越不會拒絕。
王三打鐵鋪。
招呼田單的是嫂子杜溫香。杜溫香給田單印象最深的,不是她的花容,不是她的睿智,也不是她的直爽,而是她的酒。
就像昨日的“男兒膽”,烈中帶醇,酒香馥郁,此刻還令田單回味無窮。
一壺酒下肚之後,田單微笑道:“嫂子,你們家老三不是常年躲在鋪子裡的麼?怎麼這回我頭一朝有事來找他,他卻溜出去了?”
杜溫香邊給田單斟上一杯“男兒膽”,邊娥眉微蹙道:“確實有些古怪,半個時辰前,三郎好象聽到了什麼暗號,一句話沒說便帶上無名出去了。”無名是王三的配刀,此刀是以鍛造鐵質兵器的高超技術鑄成,質樸無華卻堅韌無比。當時各兵器大國多使用鐵範鑄造,而像王三這樣掌握了鍛造技術的工匠則少之又少,光憑這種能使國家兵器更上一層的新技術,就足使王三身價百倍。
鍛造是金屬壓力加工方法之一,通常將坯料加熱後,用手錘、鍛錘等捶擊或加壓,使兵器成爲一定形狀和尺寸的製品。這種方法雖未必比使用鐵範來得方便,卻無疑要靈活許多,更可以使兵器庫變得更加完備,而不會像鐵範那樣成品千篇一律,過於單一。而對於一個武人來說,這種技術可以鍛造出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兵器,更是夢寐以求的。田單的將軍劍就是偷師王三的這種技術後而製成。
田單終於感到事不尋常,皆因若王三去見的是生意場上的普通朋友,那麼王三便沒有必要帶上封藏數年的無名刀。
田單呷了酒,環顧了下鋪子,看見一些常用的鑄鐵工具都開始收藏起來,微訝道:“嫂子,你們是否已經打算離開臨淄?連這種大事也不知會我,似乎不厚道了吧。”
杜溫香道:“有些事,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了,說破了反而不好。你不要怪三郎,其實是嫂子我在迫他離開此地的,齊王窮兵黷武,使得齊國危機四伏,再不是酣睡享福之地,若不是三郎他非要喝了你的喜酒再走,今晨我們便已動身離開了。老實說,我們夫妻在此也有多年,人都是有感情的,如果可以,我們也不希望離開。尤其是你,小單,你幾乎是在嫂子的眼皮底下完成從男孩到男人的蛻變的,嫂子看好你,不久的將來,你會成爲唯一能救齊國百姓於水火的人。”
田單並沒有因杜溫香的欣贊感到躍雀,相反,嫂子的這段話使他感到一陣乏力、失落。杜溫香對王三的影響是無庸置疑的,她要王三今天走,王三就絕對不會明天才動身。既然她這麼說了,他就再不好意思要求王三助他收拾白起。
“嫂子還真是精明透頂啊。”田單顯得悻悻,他並不是容易氣餒的人,只是對錯過眼前這個除掉勁敵的機會感到可惜,“既然已經決定,田單若還要再出言挽留,倒顯得矯情了,而且站在朋友的立場,我覺得嫂子的選擇是明智的。還有,我家老爺子昨日已經撒手人寰,在這個風口浪尖的當兒,我再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舉行婚禮,你們也沒必要顧及我了,想什麼時候走便走吧。哎,有時候想想,還真羨慕你們家老三啊,什麼事都不要操心,只管喝酒打鐵就行了。”
杜溫香嫣然笑道:“有什麼好羨慕老王的,難到得到了胥煙花的垂青,你還沒有感到滿足嗎?”
田單搖頭苦笑,自豪中閃過一絲黯然。胥煙花作爲神一般的存在,有着她自己的執着和追求,時代和她自己都賦予了她爲女性撐起半邊天的使命。他們之間的愛情或者婚姻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大家心裡都非常清楚,只不過是心照不宣,刻意不去提它罷了。
田單忽然一本正經道:“嫂子釀的酒,王兄鑄的劍,絕妙!王兄的粗豪,嫂子的精細,絕配!天下間估計沒有你們不能去的地方,不管將來你們的立場如何,在哪個國家發展,你們都是我田單的親人,我會想你們的,哈!既然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嫂子可否給我留下些禮物再走?”
杜溫香還以爲田單真的是在話別,卻不料最後一句話露出了真實意圖,不由莞爾。
杜溫香佯怒道:“我們要走了,你不來送我們,禮物也沒有,卻先來問我們索要東西來了,你這個東道主當得似乎有些吝嗇了啊,我真爲三郎把你看成兄弟感到不值!”
田單訴苦道:“嫂子你是知道的,我爲官兩袖清風,哪來什麼油水可撈,便是兜裡兜外翻遍了也找不出象樣的東西來送,倒是你們王三打鐵鋪子的生意日進斗金,比起我這個小角色要富有多了,以咱們的交情,也沒有必要客套什麼‘禮尚往來’,你們只需要意思意思,接濟一下我這個窮小子就可以了,呵呵。”說到後面,大概連田單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微微尷尬的笑了起來。
杜溫香一副“真拿你沒法”的長者表情,道:“說吧,你這個收刮民脂民膏、吸骨敲髓的市掾,到底你又看上鋪子裡的什麼東西了?”
田單認真道:“我想要一個秘方,也想嫂子您親口告訴我一個秘密。當然,如果你們出於在兵荒馬亂年代路途安全的考慮,也可以暫時把萬貫的家當留在這裡,我可以保證你們會有足夠的盤纏上路的。”
面對田單苛刻的要求,杜溫香爽快答應道:“錢財對於我們來說,確實沒有什麼用處,如果你不怕被人告密徇私枉法的話,想要什麼都儘可以拿去,只是我想不通,你拿這個秘方又要幹什麼?”
田單道:“酒能壯膽,尤其嫂子的‘男兒膽’,更是烈酒中的極品,我希望將來在沙場作戰的時候,能有足夠的男兒膽爲我們齊國的大好男兒餞行。”
“男兒膽”稱爲藥酒也不爲過,不但能健體禦寒,而且對於激發戰士的潛能,增強傷勢的復元速度也都有明顯的助益,田單自昨日初嘗之後,便開始有將“男兒膽”欽定爲軍用酒的想法,當然這也有個前提,即必須緊緊掐住酒的用量這一關。
“這個秘方我可以做主給你,只不過你要知道的秘密,我想你還是親自去問三郎好哩!”杜溫香不得不對田單的奇思妙想另眼相看,“男兒膽”的好處,她自己最是明白。不過她造酒的初衷只不過是對酒的一種嘗試和追求,至於如何纔不算是暴殄天物則從未考慮過,也許在軍隊中,纔是“男兒膽”最佳的用武之地吧。她雖然並不在意“男兒膽”能給她帶來什麼好處,但是作爲一名釀酒師,親自釀造的“男兒膽”如果能夠得到天下人的高度認可甚至可以從此名傳千古,那麼這確是足以令人心動、自豪和無法拒絕的事。
田單此時因爲無法邀王三出手對付白起的陰霾一掃而盡,在他看來,“男兒膽”和“無名刀”的好處是等價的,甚至猶有過之。至於所謂的秘密,不過是希望杜溫香親口向他坦白王三的身份罷了,其實大家都心底有數。
又和杜溫香聊了片晌,田單即告辭離開,在沒有王三襄助的情況下,他不得不考慮利用齊王方面的內侍高手,相信齊湣王一樣對白起很感興趣。關鍵就在於如何才能把這個消息巧妙的透露給齊王。第一,要讓齊王摸不清自己的實力,若是因此而加深齊王的顧忌那就得不償失;第二點是提醒齊王不至於因爲好大喜功而倉促動手、打草驚蛇。唉,如果匡章還在就好了,憑他兩朝的軍功威望以及他和父親的交情,調不出人手纔是怪事。
田單忽然心中一動,想到了昨日貂勃說過的他那位至交好友,如果能拉攏此人,一切難題將迎刃而解。況且這本就是細水長流的好事,以後真要有起事來,在宮內有個照應,就不用擔心會過於被動了。回想起來,他感到自己處事還是不夠圓滑機變,如果那時能說些違心的話暫時穩住貂勃,那麼此刻說不定已經得到貂勃的信任和助力,而現在自己卻不得不再想辦法打通宮內的關係,惟有希望白起在臨淄多待幾天了,時間緊迫,局勢也迫得很緊。能找到貂勃言下之人固然最好,找不到他也只好在考慮其他人選了,首選的肯定是王子,一來年紀和他相仿容易交談,二來他們也遠比那些利益第一的達官貴族要可靠許多。不過在齊王衆多的子嗣中,他唯一看好的卻只有一個,這個人當然不是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