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話別王三

田單出了鋪子,正打算向着王宮方向的長街走去,沒出幾步,卻正好遇見難得一身疲態、拖着無名刀的王三,兩人四目交投,很有默契的沒有回到打鐵鋪去,而是就附近揀個小酒館坐下詳談。酒是肯定沒有“男兒膽”那分火候的了,只是酒店裡沒有精明的杜溫香從旁窺測,這讓兩人均感莫名的暢快。

“田兄一定很想知道約我出去的人是誰吧?”王三一副坦白、自首的模樣,道,“老實說,我和此人有個賭約,今日正是開盤的時候,只不過結果我還是輸了。你該知道的,大男人輸了就要認帳,所以我只好履行我的諾言,交出賭注。”

田單苦笑表示諒解,道:“幾年來從未聽你提過賭約這當事,可見你對此事十分看重,正如你所說,我感興趣的是究竟是誰如此精明,能在多年前就挖掘到你這個寶藏。如果我所料不差,老王你的賭注該是你那不外傳的鑄鐵密技吧。”

王三頹然點頭道:“不僅如此,還外加一張了賣身契。所以等大哥我吃了你的喜酒之後,將會離開齊國,也許在我的餘生裡,我都將會在秦國度過。當然有機會的話,我還是會回來看你的,我的兄弟。”

田單聽到“秦國”二字,虎軀一震,沉聲道:“白起!竟然會是他,呵!也許我早該料到是他,只是下意識裡不情願作此想罷了。”

“其實我本是蜀人。”王三拍了拍田單的肩膀,感嘆現實無奈道:“大約二十年前,秦國派名將司馬錯攻滅巴蜀,年僅十七歲的我從此淪爲亡國奴。更糟的是此後不久,又因爲你嫂子的緣故,我得罪了蜀侯子煇,結果可想而知,我們夫妻遭到全國通緝,從此開始了四處逃竄、居無定所的流亡日子。可笑蜀地雖有千里,我卻無一處可以容身,說來還真是可笑!可悲!”

每一個人,不管他後來是發跡還是沉淪,背後都總會有他自己年輕時或辛酸或快樂的故事。田單聽出王三話語中的苦澀滋味,料想是紅顏之禍引起。他幾乎想也不用想便可以肯定,必是蜀侯子煇看中了杜溫香的美貌,想以權獵色,從而導致天下間又多了一對亡命的鴛鴦。

需要說明的是,當時秦國經略西南、兵鋒直指巴蜀,是在公孫衍合縱五國攻秦失敗的情況下進行的。秦國雖然一度滅取了巴蜀,併成功擊殺蜀王,但主力軍隊卻屯於函谷關以防備公孫衍的捲土重來。司馬錯固然精通兵道,然而兵力有限,對於要徹底控制這些民風強悍的巴人、蜀人,使得他們無力變肘叛亂,顯然仍是力有未逮。權衡之下,秦國繼續保留蜀爲屬國,採用羈縻政策,利用在當地具有一定號召力的統治者作爲傀儡,改封蜀王的子弟爲“侯”。

蜀侯子煇正是這種政策下的產物。

“有一次我二人藏身於蜀國境內的一個頗有私交的朋友家中,卻不料被他出賣,使我們陷入了生死一線、險象環生的局面。”王三臉色微慟,續道:“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幸得遇白起出手相救,才使我夫婦二人逃過一劫。當然,那時候的白起還僅是一個剛參軍不久的走卒,在秦軍中也沒有什麼影響力,所以我們三人曾經在蜀軍的通緝下,有過一段共同流亡的合作經歷,我和他的交情,也就是那個時候來的。”

田單無言以對,幸好此前他曾見過杜溫香,否則他若貿然要求王三出手對付白起,那便徒使這位如師亦如友的好兄弟增加痛苦,現在他反而希望王三儘快離開齊地,否則他自認很難在王三面前對付白起,而且這還是絕不公平的陰謀算計。

“王兄所說的賭約,是否和白起比武論輸贏?否則憑你老哥你的實力,沒有可能會顯露出這樣的疲態。”田單扯開話題,以免王三陷入痛苦的回憶中,神色篤定的道:“你的無名刀法雖然了得,極富氣勢和霸道,不過遇上飄忽莫測的下九流劍卻始終難有勝算,更何況白起是你的熟人,想必你會因爲有所顧慮而很難晉入一往無前、同歸於盡的那種霸道逼人的顛峰境界,結果可想而知。”

“事實上,我和白起的比武輸得不冤,皆因我確確實實是在達到顛峰狀態的情況下和他交手的,而他則還沒有出全力,十幾年的戎馬生涯足夠把他的劍磨得更加鋒利無比了。”王三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呵呵笑道:“我倒差點兒忘了,白起曾告訴我,在清晨的時候他和你交過手,想必你對他的深淺也應該有個大致的瞭解。老白果然沒有料錯,雖然江湖上從沒有人知道他的配劍的別名,而且他那時候還蒙面偷襲你,但他斷定你一定能夠從他留下的‘下九流劍’這四個字中猜到他的身份。怎樣,想知道他爲什麼要給你這個線索去追查他的老底嗎?”

田單心中愕然又駭然,還以爲看破白起的身份是個巧合,卻原來一切都是白起的有意爲之,這其中他還把胥煙花也算計在內,其人用心之深僅此可窺一斑。然而白起這樣做的目的又是什麼呢?是想向他示威又或挑釁?總不會故意賣個破綻叫他田單去追殺白起自己吧?忽然間田單想到了蘇秦和樂閒,終明白了白起此行的目的。

白起巧妙的向他透露身份,無非是傳達出一個信息:他想和自己合作,共同的目標則是蘇秦。只不過不同的是,白起是要將蘇秦格殺,而他則希望生擒蘇秦。

想到這裡,田單不解道:“白起應該很清楚他自己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站在敵國的立場,我對他不可能沒有想法。想要誠心合作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更何況,有些事我相信自己就足夠應付有餘。”

王三雖然奇怪田單如何猜到白起有合作的意願,不過他也清楚田單對白起的敬謝不敏,在這一點上兩邊都是兄弟,既然田單不同意合作,他便實在不好插口,而且就算田單有對付白起的打算,他也不好插手。從感情上來說,他實在不希望會有兩人交鋒的一天來臨,可是無奈的現實告訴他,這一天也許即將來臨。

“不管你的決定如何,總之在今日太陽落山之前,白起都會在城東的淄河等你,希望你不要讓他等太久吧。”王三拋開不悅,狂飲了一杯,忽然輕拍酒桌道:“對了,有件事必須讓你知道,昨夜在雛龍坡有過一場血戰,結果是齊相韓聶和他的全部家臣被殘殺殆盡。若不是白起約我在那裡見面親眼所見,到現在我也不會相信竟然還有人擁有這樣的實力,一個頂尖的高手外加三十餘名一流的好手,卻遭到了一面倒的屠殺,這實在是太恐怖了。等消息傳回臨淄城內,必然全城轟動,至於其後果不用我說,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田單眉頭微蹙,淡淡道:“白起怎麼說?”田單並不是因爲這個消息而皺眉。之前在他的料想中,殺害韓聶的人應該就是白起了,當然,光憑白起一人之力這是絕對辦不到,不過可以想象,像白起這樣善於行軍佈陣的厲害角色若想在城外埋伏一支幾百人數的衛隊該沒有什麼難度。可是現在從王三的語氣看來,這個罪魁禍首顯然不再是他,除非白起把王三也給一起騙了。可是除了白起,還會有誰呢?殺害韓聶對他們又有什麼好處呢?實力?動機?這纔是令田單不得不頭痛的原因。在這件事的背後,隱藏的究竟是怎樣的真相!

王三道:“白起當時只是說,很快你就會知道事情原委了,不過從他的表情看來,他該是已經猜到這是哪一方勢力的作品的了。”

田單暫時壓下疑問,道:“你和嫂子打算什麼時候離開?聽我句勸,臨淄很快便要陷入混亂,你們還是儘早吧,如果可以,就即刻動身好了。至於白起,我想還輪不到我們去擔心他,被他看上的人才是值得擔心和同情的。”同時心中欽佩,不管如何,白起肯讓自己知道他藏身淄河,單是這份魄力便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擬的。

王三一楞道:“你這個沒良心的,竟是這樣巴不得你的兄弟離開,你不會是忘了欠我的喜酒了吧?”

田單苦笑道:“難道白起沒跟你說過嗎?我的父親大人已經歸西了,作爲禮教之邦的齊國子民,我除了守孝百天之外,我還能幹什麼?”

王三劇震道:“這怎麼可能!你老實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是否白起那傢伙乾的!”

田單感覺想笑,若說父親真是被人殺死的,那麼這個人不是白起,而是他,可是不知爲何,他卻始終笑不出來。的確,現在的他,該是孝,而不是笑。

田單拉起王三,往打鐵鋪子走去,邊走邊說道:“大哥不要亂想,事情有些複雜我一時也說不清楚,總之你放心,目前爲止我和白起還沒有結下什麼仇怨,走吧,叫上嫂子現在就離開好了,至於鋪子裡的東西,兄弟我會幫你看好的。”

王三感覺田單的語氣忽然沉重起來,卻也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安慰他的喪父之痛,到了這一刻,田單終於失去雙親,這一分打擊,任誰都不會好受。

王三真的感到慚愧和內疚,如果有的選擇,在這個時候,他絕對不會離開這位即將接受無情的山雨洗禮的兄弟,田單看上去就像獨自立在風雨飄搖的山頭,是那樣的孤獨、落寞,卻異常的堅強。人生的現實總是無奈的,人也總是生活在無奈的現實中,先不說他和白起之間的賭約,單是杜溫香這一關,他便過不去。

既然必須要走,那就遂了他,即刻離開又如何?

在杜溫香略帶疑慮的眼神中,二人回到了鋪子。

王三不知從懷裡找出一塊布帛交給田單道:“沒想到分別會來得如此突然,我也沒來得及準備什麼東西留作紀念,這塊布帛上記載的是我這些年的打造兵器的一些心得,也許將來在戰場上你用得着,尤其上面記錄的一篇我改良過的弩機造法,對你會很有幫助。”

田單也從懷裡掏出一袋金囊交給王三,鄭重道:“我也沒有什麼好送的,這五百金就當送你們做盤纏好了,也好讓你們在路上花錢的時候,都記得田某人的好,呵!”

如果說,這是一筆交易,如果說,除了富可敵國之外,技術也可以敵國,那麼毫無疑問,田單這筆買賣絕對是賺了一個國家。

說來也是奇怪,竟然會有這樣的離別:你不是在別人家的門口和主人家打招呼離去,而是在別人家的門口打招呼看着主人家離去。

杜溫香動作倒是利索,沒幾下工夫,輕裝上陣,就備好了遠行的行囊,當然這裡頭也有籌備多時的功勞。

臨行前,田單纔想起一事道:“聽說現任蜀侯綰是子煇的兒子,如果他敢找你麻煩,我田單絕不……”說到這裡戛然無語,想起來他們有白起罩着,還輪不到他在這裡說什麼狠話。而且秦相魏冉如果不懂重視這樣的人才,對他們禮遇有佳,那麼魏冉也就不是傳說中的魏冉了。

王三卻因這句被腰斬的話而體味到田單的濃厚情誼,欣然道:“田兄放心,今日白起給我帶來一個好消息,蜀侯子煇父子因爲反叛,上個月已被處死,蜀國現在已被改設爲蜀郡,再沒有什麼蜀侯了。幾年來,所謂的蜀國已是名存實亡,現在卻連名也亡了,見慣了世事滄桑,這也就沒有什麼好感慨了。”

聽到這個消息,心裡爲王三感到高興的同時,田單更是虎目大盛,秦國的這個舉動表示他們已經真正將蜀國消化掉,從此秦國消除了來自西南後方的威脅,可以一心一意打三東六國的主意了。這個時候,秦國終於隱隱顯露出凌駕六國之上的勢頭,趙國和齊國很快也將再難與秦國一起並稱三強鼎立。

田單和王三最後來了個擁抱,在王三耳邊道:“希望將來秦國不是用你鑄造的兵器來殺我齊國的軍隊,西冶子大師。”

王三神情微鄂,接着道:“我不敢保證他們會把西冶子鑄造的兵器用在哪裡戰場,但是我們都可以肯定,王三鑄造的兵器,是絕對爲齊國人服務的。”

兩人會心微笑,擺手道別。杜溫香則一副小嬌妻的神態,靜靜的依在王三身邊,至始至終都沒有插口一句話,有的只有一臉疲憊中帶着幾許滿足的神情。

王三就是西冶子,二十五歲便開始名震天下的西冶子大師,天下間無論是江湖的頂尖高手,還是國家的軍政要客,每個人都對他,或者說對他的兵器,充滿了濃烈的興趣。西冶子無疑是公認的天下“第一冶兵好手”,江湖中人人景仰的“鑄劍大師”。

田單看着西冶子沒走出幾步,又發現他轉身停留了下來,正張口想要大聲說話,卻纔注意到這是車水馬龍的長街,終於沒有說出話來。

田單感覺好笑,趨上西冶子跟前,恭敬道:“大師你還有什麼指教。”

西冶子正容道:“想知道白起對你的評價是怎樣的嗎?”

田單灑然道:“我看重的是王三的評價,其他人的,都沒什麼所謂。”

“在我眼裡,如果白起是孫子復生的話,那麼你,就是管仲再世。不過白起顯然更看好你,他的原話是,如果天下間還有人可以做他敵手、在戰場上打敗他的話,那麼這個人不是孟嘗君,而是你,田單;如果天下間還有人能夠力挽狂瀾、使齊國免受亡國之禍的話,那麼這個人便只有田單,除了你,連神都辦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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