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洛鈺本就不是個多眠之人,今夜,身旁又多了一個人,還是個正值壯年的男子,就更睡不着了。
她假寐了片刻,只覺得除了眼睛以外的感官甚是敏感。彷彿同枕人的清淺呼吸,溫熱體溫,經脈跳搏,她都可以感覺到。腦中思緒萬千,她索性掙了眼。
入目便是他烏黑的發。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由平躺轉爲側躺,翻了半個身體,在無形中拉進了他們彼此的距離。
他微微蜷曲手腳,貓兒一般的將雙手聚攏搭在前胸,有些……乖巧。
少了白日裡的鋒銳姿態,多了脆弱的憐愛,懶懶的,慵慵的。
他的長髮在他翻身之際,不聽話的侵犯了她的領地,還是頗爲□□的,讓人想入非非的那種。
貴胄男子常年編着齊腰長辮,久而久之,即使頭髮鋪散下來,髮絲也歪曲扭轉,宛如枯草蔫蔫乏乏。
而他的發,亮而直,從根柔順直尾,從他右頰分出來的一縷髮絲輕輕的搭在了她的前胸。
這個位置,着實有些不可言喻的曖昧。
洛鈺有些難以抉擇,不知道是繼續裝睡還是直接將他這縷發從這羞人的部分挪開。
她思來想去,大腦飛速運轉,反倒越來越精神。既然一直難以入眠,她也就不再猶豫,從錦被中伸出右手,極輕極輕的捏起了那縷發。
她儘量輕放輕拿,儘量不吵醒身邊的人。
然而,她又一次高估了這個男人的睡眠質量。他們兩個,一個睡不着覺,一個睡不踏實,這樣的兩個人還要搭夥睡覺,完全是自討苦吃。
於是,洛鈺在捏着那縷發遠離自胸口正準備放手的時候,華麗麗的看見一雙迷離而驚訝的眼。
從他的視角看,是洛鈺面色羞澀的捧起他的發細緻的放在手心,正欲做什麼事的樣子,活脫脫施事未遂,被他抓得正着。
沉默……沉默……
洛鈺本着一不做二不休,一鼓作氣,在他涼涼的目光下一擺手,他的那縷發就輕飄飄的正好落在了她的肩頭,對,是洛鈺的肩頭,不給他時間反應,她就極大動作的翻身,背對着他,牀板被她的動作弄的“嘎吱嘎吱”作響。
洛鈺在心裡盤算着,沒人規定要時時一起就寢吧,那一月五次,不不不,一月二次足矣。
“你……”聲音遲延,應該是在思考要不要說。
洛鈺閉緊了眼,裝睡,不管事實是怎麼樣,他一張開眼,就看到她意圖不軌的動作,總得多想一些吧。
付正曄見她沒有反應,繼續說着:“主子,我的頭髮,你壓着呢。”
洛鈺心口嗡了一聲,這下子想裝睡都不成了,她撐着身體,坐了起來。果然,在她剛剛側躺的位置,那縷發悄無聲息的佔據了位置。
而這縷發的主人,慢條斯理地伸出修長的手指拿起這縷發並用手指捋了兩下重新放回腦後。
他望着洛鈺,不說話。
洛鈺也不打算解釋什麼,既然都是她的人了,那他整個身體就都算是她洛鈺的,她玩一縷頭髮又算的了什麼,雖然足夠窘迫,但這是她應得的。
這樣想着,她氣勢又足了不少,下巴輕擡,有了白天不可一世的樣子。
“下回編好辮子再上牀,”她吩咐道,“雖然你是泰安人,但是既然來了貴胄,就按我們貴胄的習俗走。”
她一束粗發整整齊齊的搭在她肩膀兩側,讓她在深夜也顯得精神利落。
付正曄聽到她這麼說,絲毫不含糊的攏起披散在腦後的發,盤盤卷卷窩在一起,細長的眼眶半斂着,有點沒睡醒的模樣,幾乎是帶着敷衍的態度。
“好了。”這句話,說的更加含糊,眼睛眨的頻率慢慢變慢。
他的睏意來的有些太快了,洛鈺感慨。
本來柔順的發被他沒有技巧的亂盤,搞得亂糟糟的,反倒襯得那張臉更加俏麗。
她看上他,就是看上這張臉了。美好的東西誰不愛,就衝着這張臉,她也說不出一個“不”字。
“嗯”她發出一個單音節,表示回覆。
兩人又重新躺在牀上,這次,二人彼此背對而眠,一覺天明。
她以爲她會比他要早醒幾分,卻沒想到睜開眼的時候,付正曄已經坐起身子,捧着一本幾近散線的紙面泛黃的書看得認真。
她去瞅封皮的時候,意外的發現竟然是她這次出行克勤隨意拿給她的貴胄周邊地形地貌。
她還沒有看過一眼,就因爲徵糧事務很是繁忙而丟在了帳中一角,若不是看他在看,她都要忘記了。
見她已經清醒,他反拿着書,將書的內頁展現在她眼前。
她不解,撐起身子去靠近細看書裡的內容。
是一張他們駐紮地的地貌圖。
“繞過這座山,會縮短一半路程。”他用手指代替筆繞着歪歪扭扭,崎崎嶇嶇的山路一路向北,最後在“貴胄”二字畫圈。以示線路終結。
他見她還在思考,又出口詢問:“如何?”
“不錯,”她邊說邊點頭以示贊同,“只不過,這怕是還未開路。”
無人所走之地,無記號標記之地,她不會爲了縮短路程而堵上全軍的性命。
“風險太大。”
她擱下這一句話,在牀上站直身體,大跨步地邁過他的腿,下了牀。
她挑了一把木梳,將辮子一節一節解開,用手指捋好,再放在梳尺上,頗有耐心的細緻梳理。
她大概只會對頭髮這麼有耐心了吧。只不過,她看着鏡子,暗自嘆氣,辮子編久了,再悉心的打理,也總是不順。
不像他的……
這麼想着,也就開始留意起,帳中另一個人的動作。
他竟不知不覺間走到她的背後,洛鈺透過銅鏡,看到他隨手將書扣放在桌面,身形款款邁着步子朝她走來,衣袍之下,他未着鞋襪,直接赤着腳下地。
帳篷的保暖效果不算太好,總是有寒風從不知方向的小角落吹進來,她在帳中脫下大氅幾乎是不過片刻就全身僵冷,而他,身上鞭傷未愈,就已經赤足接觸冰冷的地面。
她幾乎是脫口而出:“穿上鞋再過來。”
那人步伐一怔,擡起眼眸瞥了她一眼,竟然順從她的話,走回原地,委身坐在牀沿上,從襪到鞋,一次兩件,有條不紊地穿好。
洛鈺還以爲,照她理解的他的性子,他會裝作沒聽見,畢竟,她一直以爲這個人是一隻沒有馴化的野貓。
兇狠異常,卻沒有實際的武力值,空有冷傲之姿罷了。
他朝她攤開雙手,手指紋路清晰,指腹偏側有層薄薄的繭。
洛鈺不理解他的動作的含義,有些泄氣。爲什麼就不能有話就說呢,她真的不擅長猜人心思。她癟眉,整張臉小皺在一起。
“木梳”他攤開的手掌聚攏,在她還在思考的時候用手指輕易的從她右手中拿到齊齒木梳。
他一手握着木梳,另一隻手挑起她的長髮,由上到下,一頓一停的梳着。
明明洛鈺自己梳的時候,木齒總是與髮絲糾纏在一起,怎麼換到他手裡,就如此順利,幾下下來,木梳可以從頭頂直接傾瀉到發底。
“你這梳髮技巧不錯,”她被梳得開心了,絲毫不吝嗇誇獎。
他手上動作不停,見她面色浮現笑容,才緩緩開口,道:“主子過獎了,我幼時爲了能給母妃梳上一次頭,常常拿婢子的頭髮練手,她們的頭髮,還不如您的發好。”
“只可惜,一次也沒有梳成。”語氣淡淡,彷彿事不關己。
洛鈺有些驚訝,昨夜他坦然說出“主子”二字,是因爲她拿李老二一家作爲要挾,而後又是睡的迷糊,不成想,今日竟如此坦然的念出這二字。
還有,“母妃”、“婢子”這樣的詞從他嘴間迸出,也在向她暗示,他是打算將自己的身份全盤托出,以求庇佑嗎?
她不解,但也不急,她有足夠的耐心等他完全信任她。而他對於她而言,不過是修飾她的品行的作用,只要郡中實權在握,若他想要離去,她大可滿足他。
洛鈺沒打算繼續接他的話茬,眼下儘早回府纔是正事,付正曄的身份之事,大可等見到父親之後,一起再做定奪。
若他真是大荊遺孤,父親絕對不會坐視不管。
她眼睛不自覺的眯起來,這是瞅準獵物的目光,大荊帝國可復也未可知。新周不得民心,地基不穩,大荊皇族血脈尚存,總是殘存一絲希望。
“我走過這條路,雖然還沒有開路,但並無險途。”
付正曄突然開口,又將話題繞回路線問題。
“當初爲了躲避官兵追殺,我騎馬單走過這條路,雖然多懸崖,多峭壁,但只要小心一些,就不成大問題。”
他梳髮的動作終於停了下來,側跪在她一邊,比她坐着稍稍矮了一些。
他抱拳,音急歷切:“主子不也想盡早逃離齊杓的監管範圍。”
她本來還漫不經心,突然神色嚴肅,拍案而起,她大力的掰動他的下巴,迫使他與自己對視:“昨夜你沒有聽清嗎,付正曄,我教訓連秀的話,你沒有聽清嗎,回答我!”
她的指尖已經陷入他的皮肉裡,她是發了狠的,如此輕易的被人看破,教她難堪,也教她害怕。
付正曄可以一眼分析出局勢,一眼看出她的籌謀,那別人也完全可以。
心底嗡嗡作響,只覺得這個人的眼可以直望內心。
依舊眼波平靜,毫無波瀾,就這麼望着望着,她心裡的驚濤駭浪,竟然怪異的平靜了些許。
看出她這邊的氣焰下去不小,付正曄才伸手握上她依舊捏着他下巴的手,緊緊的包裹住,他手心的溫度慢慢的過渡過來,從她的手背到手心,最後又傳達指尖。
“主子,我們現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不是嗎?”
他慢慢放柔聲音,循循善誘般語調,將她的火氣與顧慮一點點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