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六、君子之爭起廟堂
從金陵到臨安,最方便的行程,應該是從運河過來。但是耶律楚材早聽說了鐵路的消息,而且華亭到金陵的鐵路如今正在晝夜施工之中,故此他特意繞了個圈子,先是乘蒸汽船到了華亭府,然後再從華亭府乘火車到臨安。雖然行程增加了不少,但實際上所用的時間卻減少了。
這讓他異常興奮,雖然乘火車時他這個善於騎馬的文人竟然發生了暈車的糗事,卻仍然讓他看到鐵路將會給這個國家帶來什麼樣的變化。此前在報紙上、一些人的遊記上,他都看到了有關火車的記載,但所有的文字都沒有他的親身經歷帶來的衝擊大。
正是因爲這種衝擊,讓他堅定了要說服趙與莒與朝堂諸公,大量募集資財,以此來推動金陵發展的決心。
午休是在皇官之外的官驛中進行的,爲了方便外地入京的官員,同時也體現天子對他們的厚遇與恩寵,官驛中房間不大,但設施極爲貼心,比如說,和如今皇宮裡使用的一樣的抽水馬桶。在流求時,耶律楚材使用過這種玩意兒,回到大宋後卻未曾見到,沒想到離了京城一年,連官驛中也裝了這種潔具了。
“日新月異,日新月異啊。”除了這個詞,耶律楚材再也找不到其餘的可以形容這個時代的詞了。
因爲一年未曾來到臨安的緣故,他很想借着這機會四處走走看看,也汲取一些臨安建設的經驗,但想到天子午休後還要問自己問題,便不得不按捺住急切的心情,吃完飯後交待了官驛差役一聲便開始入睡。
下午二時,他被差役叫醒,略微洗漱之後,他將自己在火車上準備好的東西又整理了一遍,忽然覺得心中有些緊張。
天子雖然沒有明說,但下午在場的應該不僅僅是崔與之。其餘二位宰輔,六部的主官,還有一些相關官吏,只怕都會在場。自己要面對的將是他們的質詢,若不能說動他們,官家就算支持他。也會面臨一定的阻撓與壓力。
二時十五分,來喚他的宮使到了門前,耶律楚材整了整衣冠,大踏着步子走向皇宮。
就象他猜到地那樣,這次在博雅樓西殿聚集了大宋官吏超過二十名,幾乎所有的核心官員都在此。
因爲趙與莒時常在博雅樓接見羣臣的緣故,他將博雅樓西廂進行了改造----並沒有違揹他不興建宮室的諾言,只是將原先隔來的幾間屋子打通來,形成一個小會議室。這個小會議室的格局不同於其餘殿堂。倒有些類似於新式學堂地教室,正南方是一座講臺,講臺前是一排排的座椅。而最後那個面南背北的位置則是趙與莒的御座。有的時候,博雅樓學士會在此爲羣臣講解智學的一些常識,特別是經濟與管理方面,趙與莒自己甚至也親自講過兩堂。無論這些官員是否聽進心去了,至少這一年來,處理政事時比起以前更有條理,走程序所耗費的時間也更短。
“耶律楚材。你這是誤國!”
聽完耶律楚材地籌款方法之後。第一個出來表示反對地就是鄭清之。對於他。趙與莒是越來越失望了。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成爲六部之一地主官。根本原因在於趙與莒想要用他爲相。他也每每以崔與之之繼任者自詡。但是去年趙與莒任命耶律楚材爲建康知府。讓他意識到危機。他雖然強忍了一年。可今天這件事情若再不出來反對。那麼他最後地希望都要破滅了。
因爲是趙與莒老師地緣故。他對趙與莒相當瞭解。知道他不是那種因爲政見不同便會將臣子棄之不顧地人物。否則地話。真德秀只怕屍骨早寒。而自己也早就被棄置了。故此。他決意要挑出耶律楚材這一政策地缺限。一來在趙與莒面前展現自己地能力與眼光。二來則是阻撓耶律楚材獲得更大地功績----若是耶律楚材此策得在。他調入內閣地時間會提前。恐怕不足五十歲便能成爲宰輔。
那也意味着他鄭清之前進之路就止堵絕。他平生志向得不到施展。
想到這裡。他平穩了一下自己地呼吸。言辭不再那麼尖銳。而是緩和起來:“雖然你一心是爲國。但卻放出三隻泰山惡虎來。”
“其一。那抓彩之舉。有類賭博。如今世風日下。百姓好賭成性。多有因此而破家者。城中游手。不務生產。唯呼朋引伴。設局騙人。朝廷屢禁不止。乃至有儒生士子。亦荒費學業而樂此不疲。若以官府之名推行抓彩。必如火上加油。賭風之盛。再不可止矣。”
“其二,商賈逐利,原是本性,狼狠羊貪,莫過於其。昔者臨安豪商把持米市,投機制錢,以制有華亭之亂。陛下聖明,用商賈之利而去商賈之弊,因其輸稅納帛,有助國用,故此網開一面,優容懷柔以待之。金陵爲國之副都,根本要害之所,行在之咽喉,在如此重地引入商賈之資本,必使得商賈對國政要務指手劃腳僭越干涉。此尤如倒持太阿,授柄於人,非智者所爲也。”
“其三,自古以來,唯聞藏富於民乃至盛世者,未聞收刮民財可得太平者。愛國債券,借貸於百姓,又有四弊。一爲失朝廷體面,我大宋富有四海,戶部連年節餘,歲入遠超漢唐,豈有向百姓借債之理?二爲易爲小人猾吏所用,成擾民之政,雖然耶律學士說購買與否,全憑百姓自願,可小人猾吏或爲謀政績,或爲營私利,豈有不逼迫百姓者,天子雖聖,朝官雖賢,其能一一辨識之?三爲助好大喜功之風,金陵此例一開,其餘地方官吏,必然學步邯鄲,雖爲借債之名,實際上卻是巧開名目收刮於百姓,豈非苛捐雜稅?四爲開後世之亂端,後世執政之人,若無錢鈔可用,不思開源節流。必起借債之心,卯食寅糧,豈是長久之道?”
他這三個理由針對耶律楚材的三個斂財渠道而來,樣樣都是切中要害,莫說羣臣,便是趙與莒也是連連點頭。耶律楚材的方法不可說不好。但是,他地方法同時也有巨大的風險和隱憂,這也是趙與莒在上午不肯立刻拍板決斷的原因。
見天子對自己的質疑表示認可,鄭清之心中微喜,然後誠懇地道:“耶律學士,謀國不可不謹慎,執政不可不兼顧,此三策實非善策,還請罷之。”
耶律楚材捻着美髯。卻沒有露出半點驚慌之色,他掃視衆位重臣一遍,見趙與莒向他點頭。他這纔開口道:“陛下,諸位上官,鄭尚書所說,乃老成謀國之語,實爲金玉良言,下官得蒙教誨,受益良多。”
衆人聽他這般說,便知道他並沒有死心,也不曾放棄。雖然開口誇讚鄭清之,卻不過是欲抑先揚罷了。因爲這三策事關重大,所涉及的錢財金額,更是相當於大宋年入的五分之一,故此衆人不敢不仔細思考。
果然,耶律楚材接着又道:“雖是如此,但這事間萬策,皆是有利有弊,陛下亦曾有言。爲政決斷,不過是權衡利弊,利大於弊,雖萬人所責亦可行之,弊大於利,雖天下皆勸亦不可從之。”
“下官斂財三策,雖有諸多弊端,仔細權衡,卻是利大於弊。下官學識淺薄。所見其利有六。”
衆人都是微微一笑。鄭清之找出三條弊端來,耶律楚材就尋出六條利益來。針鋒相對之意,已經是昭然若揭了。只不過不是數量多分量就重,他所說的六條利益是否大於鄭清之所說地三條弊端,還要看他如何解說才行。
“國不加稅,民不沸怨,錢財自豐,此其一利也。”
“調活死錢,勾通有無,加速國建,此其二利也。”
“正肅民意,宣揚愛國,收攬人心,此其三利也。”
“移風易俗,教化百姓,變害爲寶,此其四利也。”
“改造商賈,引導財貨,增加生計,此其五利也。”
“開天闢地,創新進取,爲後世法,此其六利也。”
就象羣臣所想的那樣,耶律楚材地六條利益完全是針對鄭清之所說的三個弊端而來。他認爲他的三條策略可以不加賦稅而充裕國用,可以讓儲着的死錢變成流通地活錢,加速大宋建設,可以宣揚愛國,讓百姓意識到國家建設與他們個人利益息息相關,可以讓原本無緒而危險的賭博業納入國家的管理之中,變得有秩序有節制,可以增加就業,引導商賈從盲目逐利轉向義利並舉,可以爲後世樹立一個開拓創新而不因循守舊的榜樣。
接下來,他又談了對鄭清之所說的三弊地解決之道。象是其餘地方出於官員功利之心而效法,他提出將這三策地發行權收至中央,由朝廷主要是戶部出面調查、研究和決策,再經朝議通過、天子加璽,才決定是否要通過這些方式來爲某地方建設募集資金,這就杜絕了地方官吏爲一己政績而私自推行三策的可能性。再如擔憂小人胥吏利用此策爲己謀私,耶律楚材地建議便是加強司法系統地監管,同時發揮報紙的宣教作用,讓這政策深入人心:“使百姓皆知其情形,胥吏便不可從中營私以自肥也。”
總之,凡有所弊,耶律楚材都有解決之道,他說得條理分明,每條解決之道也都是拿捏得恰到好處,這證明他完全是有備而來。鄭清之聽他說的時候神情非常專注,最初時嘴角還掛着一絲冷笑,但到得後來,表情越來越嚴肅,最後乃至危襟正座。待耶律楚材說完之後,羣臣都看着他,等着他繼續駁斥,他卻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驚訝地舉動。
他離了位置,向耶律楚材恭恭敬敬施了一禮,然後默不作聲地又回到位置,再也不出一語。顯然,他承認自己的失敗,被耶律楚材說服了。
衆臣愕然之際,卻聽得“叭叭”的鼓掌聲響起,回頭去看,卻是趙與莒笑着連連點頭。
所有的人都明白,鄭清之與耶律楚材存在一種競爭關係,不僅是他二人。包括如今任戶部尚書的魏了翁、在楚初的真德秀、任臨安知府的余天錫,他們都是今年宰輔的備選之人,他們之間隱隱相互對立,或者因爲政見學術的門戶派別而分成幾個勢力,都是很正常地事情。故此鄭清之第一個出來阻撓耶律楚材,誰都不會覺得意外。讓衆人意外地反而是他一戰即走,未與耶律楚材繼續糾纏下去。
趙與莒的鼓掌聲中,羣臣才恍然,鄭清之雖然看似在政策爭論上敗了,卻反而在皇帝心中獲得加分,因爲鄭清之展現出來的風度,證明他是個有宰相氣度之人。當今天子原本就英明而有主見,不需要太有才華的宰相執政,要的。原本就是能調和君臣氣度宏闊的輔臣。象崔與之便是最好地例子,他與天子能羣臣相得,靠的並不是他能制定什麼好地政策。而是他在處理天子與百官關係上展示出的高明手段與靈活的方式。
更有些大臣回想起《大宋時代週刊》曾經刊載的天子撰文,以爲王安石變法失利原因,故然有王安石本人的,也有那些反對他的君子的。道不同雖不相與謀,卻並不意味着要阻撓要掣肘。
“此爲君子之爭也,當爲後世之範。”果然,在羣臣靜下之後,趙與莒爲鄭清之與耶律楚材地爭執做了定論。
有了天子這定論,其餘原本要極言激諫反對耶律楚材之策的大臣便要三思了。此時若毫無風度地去大罵耶律楚材,甚至於伏闕請斬之以謝天下,結果都是把自己推到剛愎狹隘地境地中去,故此,他們地反對雖然還是激烈,卻未曾羣起而攻,連說話反駁的機會都不留給耶律楚材。
比起他們,耶律楚材準備甚爲充分,他不僅有完整地如何推行這三項募錢之策的步驟。而且還有大串大串經過調查得來的數據,這些數據的說服力是無庸置疑的,到得後來,對於是否推行這三策,衆人的意見達到了高度一致,那便是這三策利大於弊,理當試行。還存在爭議的,便是推行這三策中如何儘可能避免或控制其自身地弊端。這次博雅樓的小朝會,算是開了一次先河。自此之後。大宋朝會時無謂的義氣之爭少了,所謂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天子喜歡有風度和氣度的大臣,那麼大臣當中絕大多數便會注意自己的風度與氣度。崔與之私下裡曾對趙與莒說道,若是包拯還在如今朝堂之上,那麼他很快就會成爲衆矢之的,原因便是他太沒有風度。
耶律楚材最後是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博雅樓,此次政策之爭,他不僅展示了自己的機智和辯才,同樣也展示了上佳的風度。他原本就儀表堂堂,言談舉止都可謂風度翩翩,故此羣臣對他都是讚譽有加。有些與他關係比較親近的,甚至在出了皇宮之後向他小聲道賀,他也不曾自滿得意,表現得謙遜有禮。
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不出現意外地話,耶律楚材將成爲大宋政壇上的一顆新星。而他自己對此泰然自若,趙與莒早在將他外放之前便曾和他有言,他對自己將來的前途看得非常透徹,他知道自己最重要的還是做出實事,積累起勳績與聲望。
炎黃三年十二月十日,就在大宋百姓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中原地區的大戰時,《大宋時代週刊》等刊載了耶律楚材撰寫的三策文章,這篇文章當時並未引起太多的關注,因爲這個時候,小道消息中已經有傳言,金國連派了十二位使者南來請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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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包拯曾極言進諫,當時天子爲仁宗,二人都固執己見,爭執中包拯不知不覺甚至登上擺放御座的臺階,口水都噴了仁宗皇帝一臉,仁宗皇帝最終無奈地聽從了他。因爲某個閻王殿和焚化部的緣故,電視裡到處都是奴才辮子戲,有人就以爲古代皇帝都是滿酋胡虜那樣的奴隸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