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輕塵微微一笑道:“林公子說話真是直率,江南山好水好,只可惜在下名字中沾沙帶塵,可見冥冥註定就與這片地方有緣。”
林劍瀾聽他之言,對中原的繁華勝景沒有什麼留戀,對西北艱苦反而並不在意,坦然灑脫,不禁對他頓生好感,也是一笑,一擡眼已到了城門處,回身拱手道:“在下告辭了。”
沙輕塵也抱拳回禮,簡短道:“保重。”
平沙莽莽,萬物無蹤。
出城最初還能看到駱駝的蹄印和稀少的行人蹤跡,走的越遠便越發什麼都看不到,只有滿目的黃沙連着碧空,只有駱駝踩在沙中的唰唰輕響和煩亂的駝鈴。什麼千言萬語,只是沙輕塵的這一句“保重”最爲符合林劍瀾此刻的心境,在這浩大的沙漠中,個人力量是這般渺小,死活全然由不得自己做主,這“保重”的背後所隱含的意思不過是自求多福罷了。
林劍瀾舔了舔乾澀的嘴脣,有些沙塵捲入口中,愈發覺得乾渴不已。他剛出城行走約一個時辰的時候曾經自己摸出水袋,正要飲用,卻被那兩個老人制止,一臉嚴肅的告訴他危及時萬金也換不來一袋子水,一定要節省,只得將那水袋重又放下。此刻再轉頭看那兩個老者,滄桑的臉上雖皺紋遍佈,卻是神態安詳鎮定,似乎從未覺得疲倦口渴過一般,心中的欽佩之情油然而生。
除了頭上烈日方向的轉換,便再也沒有什麼可以用來判斷時間的流逝,在太陽當空的時候,那兩個嚮導互相商量了一下,終於停下歇息了片刻,吃了些乾糧,三個人大約飲用了半袋子還多的水,裡面卻有一半兒是林劍瀾喝了,看這兩個老人這般節省,林劍瀾不禁有些過意不去,他們卻並不介意,笑道:“凡是帶第一次來大沙漠的人,不習慣這樣的乾渴燥熱,一開始都是這副見水不要命的模樣,若不控制着點,恐怕還沒走到一半兒,水就光了。”
林劍瀾道:“好多事情我還不懂,兩位老人家還要多多指點。說起來我跟你們行走了半日,事事都要請教,竟還沒有問過兩位怎樣稱呼,實在是失禮。”
其中一個嚮導爽朗一笑道:“既然是沙公子介紹的人,不必這麼客氣,我叫阿依木,他叫艾曼。”
林劍瀾疑惑道:“這名字……”
阿依木笑道:“我們兩個都不是漢人,只是常年與各地商旅打交道,什麼話都會說上一些。”
林劍瀾暗道:“我大唐國風開放,其他各族前來行商遊學之人倒也很多,只是沒打過什麼交道,沒想到單單人的名字差距就這樣大。”
三人重又開始啓程,毫無變化的景緻,讓人有一種錯覺,似乎從未前進過一般,林劍瀾終於慢慢的感受到了這種幾欲讓人發瘋的寂寥與枯燥,只得坐在駝背上,將以前的事情慢慢一件一件的想來想去,竟也不知不覺捱到了月上時分。兩個嚮導又是互相商量了一下,又觀望了一會兒天色風向,才道:“就在這裡駐紮吧。”
幾人下了駱駝,林劍瀾看着他們將駱駝聚攏一處,忙活了許久,竟是一絲一毫也插不上手,只得袖手坐在地上,這駱駝騎起來並不舒服,他平日天南海北騎着快馬來回奔波並不覺得怎樣勞累,被這駱駝顛的反而覺得甚是難受,髖骨似乎要脫了一般。響了一天的駝鈴聲也終於停了下來,可耳邊似乎還是迴盪不已。
隨着月亮越生越高,這沙漠空氣中的炎熱似乎在迅速的消失,不多時,竟有些微微的涼意,林劍瀾將手**沙中,方能感到蘊涵其內還未流失的熱量。艾曼見他這般行事,點了點頭道:“林公子,待會兒我們可就要這麼睡。”
林劍瀾不知他這是什麼意思,卻見阿依木坐了下來,輕輕的哼唱起來,聲音慢慢的加大,曲調與中原截然不同,別有風情,唱到高聲處粗獷豪邁,唱到低聲的時候卻纏綿婉轉。
林劍瀾完全聽不懂歌詞在唱些什麼,但看他們一人高歌,另一個也情不自禁的陶醉其中,輕輕拍掌應和。一曲唱畢,林劍瀾不由拍手道:“唱的真是別有一番風味,只是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艾曼望着遙遙夜空,重新用漢文唱起來,這次卻能聽懂了:“如果她願意衝我眨眨眼睛,我就迷糊的辨不清方向,如果她願意啓齒微笑,我就像在乾渴中看見了魯哥渤爾。沙漠中的胡楊呀,離了水還能活。美麗的姑娘呀,我離了你怎樣過?”雖然不及剛纔那樣自然,卻仍是淳樸動聽。
阿依木哈哈大笑道:“這是我們先人流傳下來的歌兒,其實就是你們漢人的情歌。我們兩個老頭子唱起來要讓林公子笑話了!”
林劍瀾笑道:“漢人禮節拘束,反不及你們灑脫,這般年紀還可率性而爲。”又想起一事,疑惑道:“請教二位個問題,我聽沙堂主說過,做嚮導一個來回,便是一成的抽頭,若是碰到大商隊,行走這麼一次恐怕就足夠兩位生活的富裕之極。沙漠這樣危險,爲何還一直做嚮導冒險打拼?”
阿依木道:“我們有一句流傳的古話,安享富貴,金山銀山都會長腿,兩手勞動,幸福美滿纔會生根。不瞞林公子,我們在家鄉可都算得上是有錢人,家裡蓋了很好的房子,還仿照你們漢人的屋子弄了好看的院子和牆,只不過家裡可不養閒人,我和艾曼的妻子兒女每天都得幹活。”
林劍瀾暗道:“他們出生入死得來了富貴,卻不忘本,並不像很多中原人那樣賺了些錢便到處想着吃喝玩樂,整日享受。”
三人聊了一會兒,隨着夜色漸深,竟有些寒冷,艾曼用手刨了一個坑,道:“林公子躺進來。”林劍瀾不明所以,跟着他指示的那樣躺了進去,一會兒便被埋起,只頭露在外面,沙中還有餘熱,才明白剛纔他那句話的意思。
不到半柱香時辰,三人便都只剩了頭在外面,阿依木已經困的合上了眼睛,艾曼卻若有所思,林劍瀾第一次在這沙漠內以這樣古怪的方式休息,更加難以入睡,便稍微轉了頭,輕聲道:“艾曼大叔,你睡不着麼?”
艾曼還未及答話,阿依木卻迷迷糊糊道:“他想着古麗都吧。”
林劍瀾奇道:“那是什麼地方?”
阿依木嘟囔道:“不是什麼地方,是他心中最美的一朵花。當年我們拿了第一筆錢,他本來興致勃勃的回去打算娶她,結果她嫁給了別人。”
林劍瀾大爲不安,因爲好奇碰到別人的痛處,又不知該如何表達歉意,只得沉默不語,過了片刻,阿依木那裡已經打起了鼾聲,艾曼低聲道:“林公子會武功吧?”
林劍瀾不知他這話是什麼意思,點了點頭,艾曼道:“這就好,難怪沙堂主說不需要派護衛。”
林劍瀾愕然道:“護衛?這沙漠中還有什麼危險麼?”
艾曼道:“老天降臨的危險我們想躲也躲不過。”接下來卻停頓了好一會兒才道:“沙漠中最滅絕人性的就是強盜。”
林劍瀾想不到這麼惡劣的環境下,還有人在其中過着刀口舔血的日子,聽艾曼道:“他們就是沙漠中的魔鬼,商旅碰到了他們只有死路一條。”
林劍瀾聽他聲音隱隱發顫,道:“若是爲了搶劫錢財,給了他們就是了,怎麼還會送命?”
艾曼嘆道:“他們都是殺人不眨眼的,看到商隊,搶劫了財物以後,還要用刀把商隊的水袋都刺破,然後揚長而去。你想想,即使人還有命在,可還能活着走出大漠麼?這裡的商隊除了要僱傭嚮導,大多都要從沙堂主那裡再請一兩個護衛。”
林劍瀾訝異良久,同樣在這艱苦的西北大沙漠中討生活,像阿依木和艾曼就是靠自己的本領賺錢,有的人卻做着這般滅絕人性的勾當,道:“難怪你要問我會不會武功。”
艾曼此時方顯得有些睏倦,打了個呵欠道:“也不是每次都能碰到,即使林公子會武功,我們也要祈禱莫要碰上他們的好。”
林劍瀾點了點頭,忽的心念一動,道:“你剛纔唱歌,裡面說的那個**勃爾,是個什麼東西?”
艾曼閉着眼睛呢喃道:“那是傳說中的綠洲,永不停止噴涌清泉的神聖之地。先祖們流傳**勃爾就在這片大沙漠中,從祖祖輩輩直到今天,都有不知好歹的年青人去尋找她,可是大部分卻都再也沒有回來。”又一笑道:“不瞞你說,我和阿依木年輕的時候,也結伴尋找過。”
林劍瀾好奇道:“那你們找到過麼?”
艾曼低聲道:“找到什麼?哪裡有這樣的地方……都是傳說……假的……”漸漸語聲低到聽不見,過了一會兒便打起了呼嚕,想必是疲勞之至。
林劍瀾也合上雙眼,卻仍是不能平靜下來,重又睜開眼睛,在這大漠之中,點綴在夜空上的繁星似乎觸手可及,林劍瀾將手從沙坑裡面鑽了出來,輕輕展開手中的紙張,上面是林霄羽臨終之前寫下的一些地名。林劍瀾的手指輕輕在“羅海”二字上掐出一道刻痕。
魯、羅發音這樣相似,沙漠中的海,就是綠洲,“永不停止噴涌清泉的神聖之地”,那人人嚮往爲之付出許多年輕生命的傳說,未必便是假的。
再醒來時,林劍瀾是被大漠刺眼的眼光曬醒的,埋在沙下的身軀也有些開始發熱,勉力睜開眼睛,看艾曼和阿依木已經醒了,急忙鑽了出來,將衣服和鞋子裡面的沙子抖落,和他們二人一起吃了頓節省的早飯,便重新開始上路。
林劍瀾回想起昨夜之事,頗想聽聽阿依木怎樣看,剛說出**勃爾的名字,阿依木便笑道:“林公子想去天堂啊!”
林劍瀾笑道:“聽艾曼說是個神聖之地,不知道傳說中到底是怎麼樣的。”
阿依木道:“**勃爾是天上一位女神統治的天堂,有着永不枯竭的湖水和蔭蔭的樹木,街道用黃金和白銀鋪成美麗的圖案,湖水下面襯着無數的珍珠瑪瑙,閃耀着七彩光芒。後來女神回到天上,將整個的城市都帶了回去,但是留下了湖水和很多寶藏。”說到此處,阿依木原本輕鬆的表情變得有些沉重,道:“爲了尋找**勃爾而丟掉性命的年青人,並不是因爲傳說中的黃金白銀纔去冒險。在這片大漠中,水源就是寶藏,如果能找到,就會成爲全族的英雄。要是真有這麼一片地方就好啦,可惜我和艾曼早就過了做夢的年紀了!”
時光在兩位老人緩聲敘述的古老故事中慢慢流逝,林劍瀾卻有些暗自焦急了,他並沒有告訴過沙輕塵要去往何處,阿依木和艾曼肯定理所當然的以爲他的路線也同以前的商旅一樣。他不知是否應該此時就說明自己進入沙漠的意圖。這兩位老人無疑是最好的嚮導,若想找到“羅海”的位置,必須要依靠他們的力量,越晚挑明自己的來意,就有可能與目的地偏離越遠,而這種偏離在沙漠中是致命的。
林劍瀾猶豫再三,正要開口,阿依木忽道:“再走一會兒,就要到第一個海子了。”
聽到一個“海”字,林劍瀾明知道不可能是心中想的那個地方,心還是突地一跳,隨後又自嘲笑了笑。繼續跟着他們前進了一會兒,轉過一處沙丘,林劍瀾眼前現出一小片湛藍的水泊,旁邊還有些低矮的植物生機勃勃。在江南水鄉中隨處可見的小湖此刻看來是這般珍貴可愛,林劍瀾躍下駱駝,快步奔到前面,用手掬了一捧水噴在臉上,溫潤舒適。
阿依木和艾曼將駱駝都安置好,方坐在水邊,艾曼道:“林公子累了吧?在這裡可以多休息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