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幫主他……”白宗平試探着問了一下。
林劍瀾心中沉痛難以言喻,捏着那段白索,還剩了極長的一段,她不是一向如此絕決果斷嗎?而今也從未變過。“殷殷,殷殷……這是你最後的自尊麼?”繞是林劍瀾死死的咬緊牙關,淚水還是從指縫間流出,氳溼了手中白索。
這傷感不過維持了片時,繞是分別之前那般絕境都不曾絕望,何況現在?想到此處林劍瀾將那白索緊緊纏在手上,道:“繼續吧,或許還能找到他們。”
失了冰絲的指引,林劍瀾再向回走,也不免提心吊膽,變幻無形的大漠中,從一個地方離開,可能就再也回不去,也有可能會一直在這個地方周圍打轉。只是這一路他對白宗平倒真是刮目相看,竟甘願離開那片綠洲出來陪着他尋人,臉上也是毫無懼色。
他們走走停停四下瞭望,還未等走出多遠,黑驢又神采奕奕的奔跑而至,林劍瀾啞然失笑,拍了拍黑驢脖頸道:“黑兄弟,你和我們一起出來,就不怕迷路嗎?”
白宗平道:“幸而那夜林公子及時醒來,否則被沙堂主把救命恩驢宰殺了可不得了。”
林劍瀾莞爾一笑道:“那樣它也做不成我們的救命恩驢了。”
二人正欲再向前走,卻見前面一個龐大的黑影緩緩向這邊移來,定睛望去,正是當初林劍瀾阻止宰殺的那幾匹駱駝負着駝轎而至,奮力牽着駱駝前行的正是嬌生慣養的皇子李隆基,咬牙向前,後面那四匹駱駝拖着的木板上凌亂的堆了三個人。
林劍瀾看見那木板上一抹白色大喜過望,急忙迎上前去,大喊道:“唐兄!唐兄!”
李隆基卻似聽不見也看不見一般,只是向前拉着駱駝猛走,直向林劍瀾撞去,林劍瀾慌忙讓開,用白索在他眼前晃了一晃,見李隆基仍是毫無反應,原來是憑着一股意志強撐,只知道要向前奔行,其實神智早已失去。
林劍瀾心中嘆息了一下,伸手將他點倒,也把他安置在那木板車上,與沙輕塵等人並排擺好,驅車跟着黑驢重新向綠洲奔去。林劍瀾當時被拋在水中,興奮異常,只來得及解去幹渴好去救人,並不曾留意那片綠洲四周景色,此刻重新入目,眼眶一熱,幾乎落下淚來。
寂寞沙城,斷壁殘垣,一抹淡白的初生月色下映照着一大片汪洋,碧波閃耀,如同一大塊藍寶石一般,傍晚的風習習吹來,帶着一陣清涼氣息。近處遠處幾處胡楊林,似乎在大漠中這處神秘的廢土間相依爲伴,然而每棵樹那般高大挺拔,卻又好像不屑與其他爲伍,顯示着不知從何時開始的寂寞。就連間或生於碎石水邊的野草,都透着無語的淒冷。
林劍瀾同白宗平將人都攙扶到水邊,衆人乍一睜開雙目,無不震驚唏噓,只是萬秀卻仍是昏迷不醒。林劍瀾將駝轎兩面門都打開,讓內裡通透一些,輕輕將她扶起,餵了一些水,卻全都沿着萬秀枯瘦的臉頰和下顎流去。林劍瀾心中酸楚,將衣角沾了些水輕輕點溼毫無血色的嘴脣,最後才嘆息了一聲,邁步下車。
李隆基心中何嘗不擔憂,道:“林公子,她……”
林劍瀾看着這別樣的讓人揪心的美景,道:“她命幾何,我們都清楚。我只遺憾,她竟不能睜眼一看,看看這綠草萋萋,水漫汀州,大漠中原也有如此美景。”
陸蔓輕輕投了一顆石子到水中,泛起陣陣漣漪,同她此刻心情一般,看林劍瀾在萬秀和曹殷殷之間奔走,使得她心中充滿了永無法仇恨也沒法釋然的惆悵與傷感。
曹殷殷靜靜對着湖水佇立,若有所思,白宗平道:“多虧這匹黑驢,我們才能脫險,只可惜了那些出去探路的人,竟是再無音信,此刻即使我們找到了綠洲,也無法引他們回來。”又苦澀一笑道:“只怕他們早已都身亡了。”
李隆基道:“曹幫主,若我記得不錯,你懷中應還有一枚燃彈。不如放了吧,如果他們還有人僥倖生存,說不定……正等着我們救命。”
曹殷殷拿出那枚燃彈,端凝了一會兒又放回懷中,林劍瀾知她想法與自己不謀而合,對李隆基搖頭道:“現在不能點了。”
李隆基頓悟,笑道:“我是糊塗了,若是真點燃了,就是給韋素心引路了。”
林劍瀾笑道:“還不知道這裡是不是……”說到此處卻臉色大變,四處張望,道:“艾曼與小俠呢?”
“剛纔……”衆人也四下張望,都覺得似乎二人剛纔就一直在旁邊,而事實上仔細回想,他們自從昏厥中醒來,從未見過他們兩個。
林劍瀾使勁揉了揉太陽穴,又晃了晃頭,似乎這樣能清醒一些,然而他無論再怎樣回憶,第二次來到這裡得暇四下觀望景色的時候,這裡並沒有一個人。
沒了唯一的嚮導,這是再糟糕不過的事情,林劍瀾強忍心頭不安道:“各位,還是先歇息一晚,明日若他們還不回來,我們再分頭去找。艾曼和小俠一起,也許是醒了以後到周圍探路,不會有什麼大的危險。”
衆人都是剛解了乾渴之危,體力都極爲勞乏,一躺下便沉沉睡去,只覺得還沒睡夠,就到了白天,艾曼和年小俠卻仍是不見蹤影。此時不遠處的胡楊林那邊似有響動,林劍瀾靜下心來,凝神細聽,那響動竟是打鬥之聲,急忙向那處縱身而去。
疏落胡楊之間,年小俠和艾曼似乎都被點了穴道丟在一旁,睜大了眼睛觀看着眼前這一場對峙,林劍瀾幾乎叫了出來,曹殷殷更是臉色陡變。
樹林中對峙的三人,都是他與曹殷殷再熟悉不過的人,其中一個穿白衣的,正是當日放走卻刺破駝隊水桶的“冠世墨玉”。
另一個身材挺拔高大,滿面滄桑,深邃的目光似乎洞穿了對手的一切,寬闊肩膀和眉心憂慮痕跡,還有嘴角溫厚笑意一如既往。
他身後一個美婦人,雲鬢鬆亂,對比那夜韋素心兵臨宮闈之時,又有不同,似乎不那麼美豔逼人,眉心間添了幾許優柔哀愁,望向前面的挺拔的背影,再沒有什麼咬牙切齒的恨意,但看對面臨風玉立的蒙面人時,又露出茫然不解若有所思的神色。
林劍瀾想開口,卻又怕影響兩人對峙,那美婦人卻開口道:“青哥,他是哪個?你爲何帶着我千里迢迢追着他?”
林劍瀾聞言暗喜道:“聽姑姑這樣叫青叔,恐怕他兄妹二人已經前嫌冰釋,只是爲何他們又追‘冠世墨玉’到此?”
曹殷殷卻並不像他那樣高興,臉色愈發蒼白,緊緊的盯着眼前局勢。
林龍青無奈一笑道:“妹子,你到這大漠之中,方肯叫我一聲‘青哥’麼?我知道你心中事還未了,跟我來此,是因爲我許諾你給你個交待,強忍至此。”
林紅楓悽然落淚道:“我跟你進了這大漠之中,就是爲了要殺你,幾次沒了活路的時候,你把僅有的水給了我。你不是想讓我殺了你,只是想讓我活。”林紅楓茫然看着遠處:“有時我恍恍惚惚間覺得仍在杭州無憂無慮,可轉眼間又明白過來,你舍了自己的命救我,餵我清水的時候離我那麼近,我唯一的念頭是劍在手裡,若要殺你是最好的時機,只需那麼一刺……可是我又沒有動手,若不需要拔劍相向,你自己死了該有多好?我或許還會爲青哥傷心落淚。”
她這樣說,兩行眼淚就流了下來。
林龍青嘴脣微微顫動,一面留神“冠世墨玉”舉動,一面卻不免爲了林紅楓這樣悽苦的語氣分神,心酸之至。
“青哥,如果那時,不是湊巧前面遇有綠洲,你便已經活活渴死了吧?若你死了,到底是不是我殺了你呢?到底是不是我報了仇呢?不是的吧……”林紅楓搖搖頭:“所以我又拖着你去了綠洲,反過來又救你……青哥青哥,我們爲何變成了今天的模樣?”
林龍青咬牙道:“爲何到了今日的地步,自然要問眼前的人。”
他心神激盪之至,林劍瀾只奇怪如“冠世墨玉”這般狠辣的人爲何竟未趁此動手,隻眼中露出不耐煩又憤怒的神色,但又不開口催促。
林龍青凝神屏氣,右臂一抖,一柄明光長劍透袖而出,一聲輕微的咔噠聲從他手腕處傳來,林劍瀾心下了然,想必他在腕上裝了什麼機括將劍固定。林龍青輕聲道:“瀾兒,你好好看着。”說罷劍勢守中,正是乾元劍的起勢。
“冠世墨玉”輕哂了一聲,起勢竟也是乾元劍,毫無差錯,林劍瀾心中驚異,未及反應二人已經一招過去。
林劍瀾與“冠世墨玉”交手,知道他武功雖也可稱得上頂級高手,但卻必定不是林龍青的對手,無論內功還是招式,何況乾元劍是林龍青賴以成名的少年絕學?十幾年浸淫早已登峰造極,只擔心“冠世墨玉”心中詭計多端,然而十幾招過去,卻見他神色凝重,似乎極爲看重這一戰,一改之前與林劍瀾對招時的凌厲潑辣,反而極爲端凝,與林龍青不相上下。
人之一生,何其短暫,竟能將兩種風格迥異的劍法同練至這樣水準,實屬不易,看來“冠世墨玉”也是聰穎過人。同一套乾元劍法使來,調度變招往往還勝林龍青一籌,然而攻守兼備和沉穩總不及林龍青。林劍瀾看了一眼曹殷殷,見她也正凝神觀戰,沙輕塵似也焦急非常,想要說些什麼,卻總被曹殷殷阻止。
林劍瀾搖搖頭,看他二人初時尚能平手,然而久之“冠世墨玉”必露敗像,既稱爲“乾元劍法”,必定與乾元勁和乾元指有着密不可分的聯繫,“冠世墨玉”左手屈指做爪狀,搭配劍招天衣無縫,但從劍招帶出來的氣勁感覺,他所用內功卻全然不是乾元勁一路,非但不能發揮到極至,久了反而會越發吃力。
再仔細看去,原來林龍青也並未用着全力,似在照顧對方一般。這場對決恰在林劍瀾默數了一百招時戛然而止,二人分躍至兩邊,還不到片刻就變成“冠世墨玉”搶先出招,風格一變,恰是林劍瀾前不久才親身體驗過的那種凌厲之至的拼命招式。
林劍瀾驚愕之至,只因林龍青也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轉了劍法,同“冠世墨玉”的一模一樣!
二人對招如風捲殘雲,不時有劍氣片到周邊樹上,樹皮瞬間留下一道深痕,林劍瀾心中訝異,從“冠世墨玉”的發招,他對林龍青的仇恨遠遠要比對自己大的多。再看林龍青,又何嘗不是如此?青叔什麼時候竟然會這樣狠辣的劍招,每招每式都先要置自身於死地去殺敵而求才求生,竟從未展示過,可林劍瀾又覺十分熟悉,似曾相識。
顯然這套凌厲的劍招纔是“冠世墨玉”的看家本領,天資聰慧之人,每戰之後定有進境,林劍瀾就覺得他要比當日又有提高,殺招流暢之至。
林龍青使同樣這套劍法,卻有些不同,如亂雲破空,如繁星亂墜,林劍瀾此刻才恍然大悟,若要將這套已經凌厲之至的劍法逼出十二分的威力,就在一個“亂”字,再看林龍青身形招式無一處不順從着二人交手之間捲起的那道最強氣流,時而飄飄然與胡楊落葉沒什麼不同,時而又如繞頸襲面的狂沙有形,卻暗藏無數殺機。
林劍瀾兩眼放光,心中爲林龍青領悟至上武道狂喜不已,不禁輕吟道:“憑雲升降,從風飄零,值物賦象,任地班形。”
林龍青就在這時尚有閒暇對林劍瀾投來讚許目光,顯已是勝算在握,然而也是恰巧在百招之數時重又躍至兩邊,彷彿商量好了一般。林龍青道:“你我互學劍法,交手多次,從來都是一勝一負,你可知道爲何今日你兩局都無法得勝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