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世墨玉”只恨恨的看着林龍青,並不說話,林龍青也並不等他的回答,自顧自道:“只因你的劍法,要與人搏命,而那時你還是我最好的兄弟……我哪會與你拼命,你每次都在第二局取勝,我只以爲是你家傳劍法純熟精煉,自然會贏,卻並不知道你能贏,是因爲那時你就想和我拼命。”
林劍瀾聽的懵懵懂懂,原來他二人早已較量過多次,不禁回頭又向曹殷殷看去,她看着這三人,眼中透露的情緒說不出來的複雜,不知何時,手已緊緊抓住了林劍瀾的衣襟。
林紅楓則一直呆呆的站在林龍青身後,渾然忘我。
林龍青劍尖一指“冠世墨玉”道:“林老爹自出走後便一直在京都活動,盯了你數年,你早已不能隱瞞,再打下去你也知道結果,你最好自行了斷,否則要我押你到總堂受八十棍三十刀之苦!”
“冠世墨玉”搖搖頭道:“勝負?你未免太過自信。”說罷將劍遞至左手,林龍青怕他左手還有什麼絕學施展,重又凝神應對,卻見他右手輕擡,將覆面輕紗以極優雅的姿勢摘了下來。
林劍瀾驚的張了張嘴,卻呆在原地,總算見到“冠世墨玉”的真正面目,對比雲夢稹少了幾絲焦躁,多了幾許沉穩,對比張易之又多些溫煦關愛,與林龍青相比,又多了些溫文雅緻的書卷氣,滿面風塵絲毫不能掩蓋他嘴角邊的一抹笑意,雖數日狼狽,卻仍能看出年少時是何等的俊美無儔。
這張臉似曾相識,只在嘴邊林劍瀾卻想不起來,卻見“冠世墨玉”溫柔的看向林龍青背後那個早已神情呆滯卻又淚流滿面的美婦人,眼中瞬時間露出奪目光華,蕩人心魄。
他輕輕柔柔道:“楓妹,殺了他。”
幾乎與此同時,陸蔓搶上前來,嘶聲大喊道:“不要看他眼睛!”
林劍瀾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林紅楓的長劍早已隨着那個“他”的落下,毫不猶豫的揮手刺出。
陸蔓的話才只喊道一半兒之時,林龍青將轉未轉的身子突然瞬時停滯,一截劍尖尤在前心處滴血,他的眉頭緊緊皺起,仍是勉力回過身去,對着林紅楓,卻再也笑不出來,眼中已是熱淚長流,悲哀到不能自己。
林劍瀾只聽見一聲憤怒的嘶吼,他並不知道這吼聲就是由自己發出,人已撲向“冠世墨玉”,雙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拍在了他的前胸,這一擊憤怒之至,“冠世墨玉”一下子便被擊飛到背後的樹幹上,重重的一撞之下軟軟跌落下來,嘴角掛着血跡,卻忍不住放聲大笑。
頭一次恨一個人到了要讓他挫骨揚灰的地步,林劍瀾只恨不得將“冠世墨玉”剁成肉醬,挾帶風雷之勢一起向那張尤在得意的臉撲去,劍到人到,可只在片刻之間,一人端步前移,並不急躁,恰在林劍瀾人到之前,站立在“冠世墨玉”之前。
林劍瀾幾乎收勢不住,用了全身力道才停了下來,不可置信的望向眼前人,顫聲道:“殷殷,你……”
曹殷殷揚臉看着林龍青那邊道:“你不去看看他麼,怕是要來不及了。”
林劍瀾紅了眼睛,牙齒咬的咯咯作響,轉身向林龍青奔去。
陸蔓已將神智大亂的林紅楓制住,端坐面前,駢指點住林紅楓眉心,雙目光華大盛,似有無窮魅惑之力,狂躁而又不斷哭喊的林紅楓竟不言不語,呆呆的看着陸蔓雙眼。
那高大的身軀仍然未倒,只是目光中卻已神采漸失,這一劍噹噹正正的直穿心窩,林劍瀾慌亂的點了止血的學位,卻毫不見成效,只得用手捂着林龍青背後血流,抽泣道:“青叔,你一定可以止住血,你武功這般高強……”
林龍青身體終於慢慢堆萎下去,林劍瀾此時才注意到他發間縷縷灰白,更加傷感,林龍青苦笑了一下,語調益發傷感:“瀾兒,這情景真是似曾相識……梨花院中一心求死,而今……”說到此處,他突然停口,只怔怔看着林紅楓,這命運多舛的漢子目中涌出更多淚水,無法再說下去。
這透骨的傷心與絕望林劍瀾哪能不懂,如今已到了真相大白之時,兄妹間數年恩怨終可冰釋,似乎這結局觸手可及,可卻偏偏被生死隔開。
林紅楓表情終於柔和下來,重又帶了些許哀傷,雙眼中時而狂亂時而清澈,林龍青微不可聞的輕嘆了一聲,仰頭笑笑:“瀾兒,你可記得那煙花麼?青叔……始終還記得那年冬天,第一次和你們一起過年……那晚上的煙花……真好看……塵世間事如煙霞幻滅,怎、怎麼想留住,都不能夠了。”
林劍瀾哽咽着點頭,又搖頭,不知他爲何提起,看林龍青擡手輕彈,一片樹葉透射而出,直向林紅楓飛去,向他這樣的高手落花飛葉都可置人於死地,林劍瀾大驚,不知是否該阻擋,卻見那樹葉凌厲的去勢在林紅楓與陸蔓之間忽的沒了勁道,飄飄悠悠的落下,阻攔了二人四目交匯。
陸蔓身體一抖,似乎被人重擊了一般,嘴角瞬時沁出血來,手指抖動不已,再也無法頂在林紅楓眉心,眼中光華黯淡下來,最後低呼了一聲,將林紅楓推到一邊。
林紅楓眼中的清澈也瞬時消失,重又變得迷茫癲狂,與此同時,林劍瀾只覺得臂彎一沉,心中就如失卻了什麼東西一般,卻不敢低頭,又似乎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按着他的脖頸,強迫他低頭看去。
“爲什麼,爲什麼……”
林劍瀾淚如泉涌,眼淚片刻就將林龍青胸前衣襟打溼,這淚水讓他看不清林龍青的面目,他又不停的擦拭,卻徒勞無用。
林紅楓再次失了神智,拿着長劍不停尋覓,最終目光停留在林龍青身上,喃喃道:“他要渴死了,哈哈。”又搖頭道:“不行,要親手殺了他,起來,別裝死。”說罷趔趄着走到近前,伸出手拉扯林龍青的衣襟。
林劍瀾哭道:“蔓姐姐……”
陸蔓仍在閉目調息,雙手從上到下緩緩覆住雙眼,重又張開,搖搖頭道:“不行了。她……只怕此生只能這副模樣了。”
“爲什麼不行,帶她去找你師傅,去找你母親,一定可以。”林劍瀾情急之下,一把拽住陸蔓的衣襟,那邊林紅楓卻已拿劍向林龍青的屍身刺去,林劍瀾將那劍尖握住,手心一陣劇痛。
陸蔓見鮮血滴落,輕斥了一聲責備道:“你怎麼這樣傻!”站起身來揮鞭向林紅楓攻去,林劍瀾又躍至前面,生生替林紅楓捱了一鞭。
這一鞭落在身上林劍瀾才知道陸蔓沒用一點兒勁道,不禁愕然看着陸蔓。
陸蔓嘆氣道:“你看你,心裡其實一點兒也不糊塗,你怕我傷着她,是因爲你義父一生一世都關心她,不願意傷了她。我……我剛纔騙你的,你不用去找我娘,若再施功,我還是能將她被控制的神智澄清,可是你讓她清醒之後怎樣活?”
林劍瀾回頭看着林龍青的屍體,想到他臨終之時彈指片葉阻攔陸蔓運功,深意原就是希望林紅楓莫要清醒過來,忍不住喃喃低語:“青叔,青叔,你用心良苦……唉,清醒之後,原來一切都是錯。蔓姐姐,你照顧好她,我……不再執着了。”說罷將長劍從林龍青腕上解下,眼神一凜,向“冠世墨玉”走去。
林劍瀾慢慢停了步伐,看着“冠世墨玉”,鐵嵩撐筏時興致勃勃的談話猶在耳側,這位玉劍門的三公子,天下第一大幫的總管手執長劍,與林龍青立於驚濤駭浪之中,談笑滅敵,風流無二;也是他手中劍飛,除去陸蓮毫不容情,拭去血痕時仍帶笑意;也只有他纔敢對武則天那般直言拒絕。此刻雖受了剛纔那一掌重創,蒼白麪頰上仍帶着高傲笑容。
曹殷殷並未照顧被打傷的“冠世墨玉”,只是背對着他,看着林劍瀾一言一行,看着他一步步走來。
“你仍打算護着他麼?”林劍瀾沉聲問道,卻得不到曹殷殷一點兒回答,只看她淡定的擋在前面,聲音不由加重了十分:“你仍打算護着他麼?”
曹殷殷抽出兩柄劍來,林劍瀾愕然道:“殷殷,你要與我動手?”曹殷殷無奈一笑,道:“那麼你要我怎樣?”她向旁輕走兩步,將“冠世墨玉”從身後露了出來道:“是這樣讓你毫無阻攔的殺死我父親麼?”說罷又背轉身去拿劍對着“冠世墨玉”,回頭道:“還是我自己動手,好遂了你的心意幫你報仇?”
林劍瀾腳步一滯,艱難道:“殷殷,我不想與你爲敵,卻偏偏要與你雙劍對峙,我許諾善待你的恩人,卻不能不爲義父報仇。我該怎麼辦?”
曹殷殷搖頭道:“我不與你動手,你直接過來,當着我的面將他殺死,我絕不阻攔。”
林劍瀾咬牙一步步走了過去,曹殷殷果然並不阻攔,他仗劍欲刺,卻停在曹書劍咽喉處,那劍尖抖動良久,卻怎樣也無法刺下去。
曹書劍凝視林劍瀾片刻,忽的發出一陣輕笑,道:“好女兒,好女兒,真是好一句‘當着我的面’,他又豈肯當着你的面殺了我?只怕若是有人要殺我,他還會替我遮擋呢!”
陸蔓看他得意,心中惱怒之至,揮鞭而上,左手一把太陰針也籠罩曹書劍全身刺去。曹殷殷仍是動也不動,那鞭子不同於方纔揮向林紅楓之時,運足了力道,幾乎到了曹書劍面前,卻被林劍瀾長劍擋住甩開,太陰針更被他以掌風掃落。陸蔓既驚且怒,道:“弟弟你!”
曹書劍得意之至,狂笑不已。
林劍瀾一皺眉,輕聲道:“我來。”看也不看便將劍尖反轉,瞬時刺進曹書劍胸膛。曹書劍的笑聲嘎然而止,卻聽一聲音柔柔道:“我已殺了他替你報仇,你爲何還不死?”林劍瀾回身低頭望去,見除了林龍青的長劍,還另有一截劍尖從曹書劍背後透胸而出。不知何時林紅楓已繞到樹後,雙手則輕柔的環在曹書劍脖子上,目光中充滿柔情蜜意的注視着令她朝思暮想的眼前人,喃喃低語,如同在說情話一般。
到底哪支劍先刺入曹書劍心窩已經不重要,曹書劍似乎想要轉過頭看着林紅楓,卻無力動彈,最後軟軟倒在林紅楓懷中。
林紅楓欣喜的將他的身軀攬在膝上,雙手慢慢的輕撫着他的臉龐,流露出無限愛意,曹書劍雙目不可置信的瞪大,嘴脣抖動良久,吐出一口鮮血,瞬間便將林紅楓雙手染紅。林紅楓一驚,正自呆呆的看着手上殷紅,卻被曹書劍擡手緊緊抓住,她輕輕掙了一下,卻被箍的極牢,掙脫不開,疼的難以自禁,哭着道:“書劍,放手,疼。”
曹書劍只定定的看着林紅楓,不停冒血的雙脣張合片刻,也無法說出什麼,眼中無限愛意、憐憫、惆悵、怨恨,卻都化爲生命終結之時的一聲嘆息。
林紅楓恨恨道:“他必定是下了毒,我要找他報仇。”又慌亂的在曹書劍心口亂摸道:“血書呢?不是有封血書的?”又偏着頭道:“他誣賴你,其實他才勾結朝廷,他才殘害同道。”
過了一會兒她捂着頭搖晃着站起,回頭看着曹書劍的屍身卻露出天真崇拜的神情來:“青哥昨天和蜀山的大弟子試劍也贏了呢!書劍書劍,你說青哥他是不是天下第一的英雄俠士?”
她雙目迷茫,走到一旁緩緩抱住一棵胡楊道:“書劍,爲何不說話?青哥讓你做了總管,在幫中地位僅次於他。”說罷將頭貼了過去,就像在聽胡楊說話一般:“什麼?不願意因爲我麼?你真傻,自然不是的……你是天下第二個英雄俠士,嘻嘻,第一是青哥,你不許與他爭……嘻嘻,嘻嘻。”林紅楓又旋身跑到另一棵樹旁,時而喃喃細語,時而癡癡傻笑,時而揮劍亂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