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淵心情很糟糕。
一想到這次出動這麼多人力物力,可仍沒有將明宗越搞定,他的心裡就很不舒服。當時老三可是信誓旦旦地說,小小一個明宗越,根本不在話下。那表情是那麼肯定,自己居然信了。
可現在呢,憑那可怕之極的天象,皇宮之中的幾次摧殘,那是他一個人弄得出來的動靜?
好不容易打下的大興城,這麼多完好的宮殿,一夜之間,全毀了。這麼多優秀的戰士,漂亮的宮女,都死了,死的不明不白,沒有任何的意義。
“君恩似海,神威如獄。”李淵腦海裡浮現出這八個字來,心中頓時一顫。
老三已經不是原來的老三了,有了這般強大的實力,他還是人麼?他的思想還會像從前一樣嗎?
就像人間的帝皇,與平常人一樣,也是一雙眼睛,兩隻耳朵,一個鼻子,一張嘴,但所擁有的富貴雍容的氣勢對常人就有着莫大的影響力,隨便施點小恩小惠,都會讓人感到如沐春風,清爽空靈,恩澤深重,無以爲報。
這不是什麼狗屁天子氣,而是身份地位帶來的生命磁場,對世人潛意識的影響。
而習武到了李玄霸這個層次,已經不是簡簡單單一個“人”字可以概括的了。每一次進階,都代表着心理上的巨大蛻變。此時如仙如神,視衆生如螻蟻,也是情理之中。
李淵並非無端揣測,因爲他本身也是習武之人,境界雖然不高,但怎麼說也是宗師巔峰的強者。
憶及初次突破先天時,自己心中那股激動,那股如脫胎換骨、超離人世,彷彿看穿世間榮華富貴皆是虛幻的動人感覺,仍令他記憶猶新。
要知道,天下間雖有千門萬派,各有其修行方式,但一萬人習武,能有一人能進窺先天之道,已是難得。普通武人,以至乎稱雄一時的高手,左修右修,體內的真氣無非後天之氣,受限於人的體能潛力;只有修成先天之氣者,才能突破規限,進軍無上武道。
可是後天之氣還有路徑心法可循,修行先天真氣卻雖本身資質過人,還需機緣巧合,缺一不可。
後天之氣,皆有爲而作,只有先天之氣,纔是無爲而無不可爲,就像母體內的胎兒,混混噩噩,但澎湃的生命力,卻無時無刻不在胎內循環往復。
曾幾何時,他是多麼地想拋開俗念,專志武道。然而,事實證明,他只是個俗人,地地道道的俗人,愛女人,愛權力,充滿了人世的種種慾望。那種恍若超脫世間的新鮮勁兒一過,他還是得在紅塵中打滾,內心深處的關口並不是那麼容易通過。
他知道自己及不上宋缺,因爲宋缺是個真正的武者。
宋缺是爲了習武而習武,爲了追求那茫茫不可知的天道,可以放棄即將到手的紅顏知己。他清楚,當年如果宋缺肯點頭,梵清惠絕對會不顧一切隨他而去,而宋缺輕易放棄了,放棄得那樣果決,讓人嘆息扼腕。
理由雖有多方面,但宋缺爲了所謂的刀道至境,而摒棄人世間讓人沉迷的男歡女愛,甚至精神層次的愛戀,這是不爭的事實。當然,如果他可以真正放開家族這具包袱,他的成就顯然會更高。
而他李淵沒有那份才情,也沒有那份毅力。以他的資質,武功能練到現在這個層次,不會被人隨便欺負,又能強身健體,延年益壽,他已經很滿足了。目前他還沒有到如秦皇漢武般奢求長生不老的地步,或者說境界。
先天之氣修練的過程,比之後天之氣還要走更長的道路,過程曲折危險,一不小心,便墮入萬劫不復的絕境。
這也就是爲什麼江湖上先天強者不少,但真正橫行一時的並不多。如翟讓、李密、杜伏威、竇建德等都是當世豪雄,其武功名望都是實打實地拼出來的,餘者又有幾個能達到他們的境界?更別說像祝玉妍、石之軒乃至三大宗師更高的層次了。
生死之間是座囚籠,成仙成佛、成魔成聖,都是爲了脫離人世這個無形的桎梏,只有破碎虛空,才能超脫生死。但那最後一着之後到底是什麼,始終是千古之迷。
就像黃帝軒轅御女飛昇,釋迦牟尼涅槃成佛,絕代劍聖燕飛攜雙美破空而去,這些人找到這囚籠的缺口,飄然逸走,留下無限的傳說,可是他們都再也沒有回來,或者根本就回不來!
天道天道,他們這些武者可以觸摸天道的盡頭充其量不過是從一間屋子走向另一間屋子,而另一間屋子裡會有什麼,沒有人知道。有誰能肯定那裡就是仙界而非地獄?又有誰敢說到了那裡就可以不死不滅,壽與天齊?
最可憐的是,他們根本別無選擇!
每每想到這裡,李淵就有種難言的恐懼,不止是對死亡的敬畏,還有身爲螻蟻的莫名悲哀。所以他不適合在武林上混,他的舞臺在廟堂。只有把精力投在這裡的時候,他纔會感到自己的能力與信心。
可是作爲一名武者,若能見證一位絕世高手的誕生,那畢竟是件極榮幸的事情。如果這位絕世高手還是他兒子的話,其中的興奮就更不用說。
李玄霸在武功上的出色天賦,讓他這老爹也頗爲嫉妒。
假設先天真氣的修煉過程是一條漫漫長路,李玄霸無疑已經走到這路的盡端。只要再跨出一步,便會迴歸到天地萬物由其而來那最原本的力量裡,由太極歸於無極,那也是老子稱之爲‘無’,莊子曰之爲‘道’的宇宙神秘根本。
在李淵看來,他不在乎兒子怎麼成仙成聖,他更注重的是兒子的武道修行中能掌握多少新的力量。習武修道,所求者不外壽命、自由與力量三種。
然而,現在他無法看透,李玄霸追求武道是報有何種目的。到達那最盡一點的人,都能感應到那點之外所存在的某種神秘力量,對世事都會不屑一顧,而李玄霸顯然沒有拋棄這些,對凡塵中的事情仍頗有關注。
這點他欣慰之餘,又很恐懼。對這樣一個強大得有如魔神的兒子,縱是身爲人父,他仍有難抑的恐慌之感。
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他心靈上已有明顯的落差,虔誠、謙卑,一切都是那麼無奈而自然。
尤其是今晚的天象數變,已經把他的心湖徹底攪得渾濁不堪。
忍不住地想,老三還沒有收拾得了明宗越,是力有不殆,還是養寇自重?老三不再是血肉凡軀,就差跨過天人之間的最後那道鴻溝,便可離開這片世間了。他該沒這麼多複雜心思吧?
他不禁升起一個念頭,老三若就此破空離去,說不定也是件好事。這樣能夠毀天滅地的怪物,淡看他人生死的存在,就像置在衆生頭頂的利劍,便是身爲人間帝皇也無法擺脫任其欺凌的命運。這該是何等的悲哀?
但想起那足與老三勢均力敵的明宗越,還有不遜於老三的三大宗師,天刀宋缺,邪王石之軒,實力莫測的尊主,他就立即打消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
“最好這些變態的傢伙全部同歸於盡!”願望很美好,也很天真,也就只能在腦海裡想想而已。
此時他突然想到,這兒子變得不像兒子,再也無法掌控,如果一旦成功摒棄人世間的所有感情,破碎虛空,那麼因之而得到的種種利益,是否也會煙消雲散呢?那時該是一副多麼怎樣可怕的景象?
搖搖腦袋,不再爲這些已經超脫自己能力範疇的東西傷神費力。但眼下仍有事讓他極爲不爽——代王楊侑不見了!
楊侑是楊廣嫡孫,坐鎮大興,掌控關中,這次被生擒,已經註定要做傀儡皇帝的命運。
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這道理李淵懂。關中未定,楊廣未死,還遠不是稱帝的良機,所以他必須要扶植一個傀儡上臺,這是在起兵之初就已定下的國策。
今夜有大行動,李淵當然不敢讓楊侑繼續留在皇宮,而是將他藏在某處僻靜安全的所在。知道藏身之地的人並不多,可就是這樣,人還是丟了。
看押的高手全部身死,無一漏網,最詭異的是,每個人身上都沒有一絲的傷口,面色安詳,又不像中毒。
趕到原處,親眼見到屍首,以李淵的見識不凡,仍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
像李玄霸這樣大張旗鼓地搞出無比宏大的陣勢來,固然有着無與倫比的心理衝擊力,但像眼前這般殺人於無形之中,更讓人毛骨悚然,膽戰心驚。
未知事物的恐懼,最是深入人心。
“看來,只有等老三來了才能看出兇手的手段。”李淵望向皇城方向,心中無奈地想,“目前當務之急,是找回楊侑這小娃娃。閥內的叛徒,日後再做處置。”是誰背叛了他,心中已經認定一個人選,除了劉文靜那廝,還會有誰?
這想法有些武斷,主要原因在於內心深處對劉文靜的不喜,雖然表面上對他很器重,但不喜就是不喜,不會有任何的改變。而李淵不喜歡劉文靜這個人,緣由有些好笑。
劉文靜其人儀表壯偉,才幹卓異而多謀略,因其父身死王事,襲父儀同三司。
早年李淵閒居東都洛陽時,他的夫人竇氏尚在人世,非常欣賞此人的大才,來往親密,甚至外人都傳過些風言風語,這事兒是個男人都受不了。後來李淵外放爲官,坐鎮太原,任留守之職,又碰見正居晉陽令的劉文靜,通過這傢伙,與晉陽宮監裴寂搭上線。
看在夫人的面上,李淵不便與他計較,他也不願擔個沒有容人之量的惡名。讓他心生不滿的是,次子世民與交情極深,漸有被帶壞的趨勢,一天到晚都吆喝着要造反,沒有一點穩重的模樣。
輪到起兵時,起初安排了一系列舉動,居然沒有與自己商量,像是認定他是膽小無能之輩似的。沒有他點頭,李閥能與東溟派交易來這麼多的兵器?
當然,李淵認定劉文靜是叛徒,還在於他知道一些秘事,這是竇氏告訴他的。
劉文靜早年師從長孫晟(向楊堅獻計,將強大突厥一分爲二,保北境安寧,有不世之功。四兒一女,幼女即長孫無垢,李世民之妻),習縱橫之道,而長孫晟,正是魔門魔相宗主,如今突厥國師趙德言之師。如此一來,劉文靜就是趙德言的師弟,正因有這層關係,派他出使突厥可謂人盡其用。
李淵武功不行,但通權謀之術,根據手中掌握的情報,他略加分析,就可知擄走楊侑的會是哪批人。除了這些突厥人,還有誰會吃飽了撐的抓一個小孩子?
不過令他費解的是,對方完全可以直接殺掉楊侑,難道說對方有意要交換什麼條件不成?想起大明尊教也曾參與過此事,心中疑竇叢生。小小一個楊侑,會有怎樣的秘密?
********
凌風在逃,這時候沒理由仍待在原地等死,所以他向南門處摸去。
“這樣也不是辦法。李玄霸只要能恢復一點,便可以將你輕易擊殺。”心靈深處,與他共同分享視野,知曉他面臨所有困境的祝玉妍不由地嘆口氣,“除非你可以儘快將你體內渾厚的力量利用起來。”
此時他體內真氣之強,天底下不作第二人想,無論丹田還是竅穴,都蓄得滿滿的。這在其他人看來是根本無法想象的。
人體有三丹田之說,腦爲髓海,上丹田,亦即頭頂泥丸,藏神之所;心爲絳火,中丹田,在胸部膻中穴;臍下三寸爲下丹田。
一般說的意守丹田都是指下丹田。下丹田與人體生命活動的關係最爲密切,是“性命之祖,生氣之源,五臟六腑之本,十二經脈之根,陰陽之會,呼吸之門,水火交會之鄉”,是真氣升降開合的樞紐,是匯聚、鍛鍊、儲存真氣的重要部位。
下丹田或有人稱之爲“氣海”,乃是藏命之所,即男子藏精、女子養胎的地方。它位於人體中心,是任脈、督脈、衝脈三脈經氣運行的起點,十二經脈也都是直接或間接通過丹田而輸入本經,再轉入本髒。
道家精氣神三元之中,元精乃是一切的根本,元神是人類的精神思維凝聚而成,精神力稍弱者絕難感應到本命元神的存在。而人體的元氣發源於腎,藏於丹田,借三焦之道,周流全身,以推動五臟六腑的功能活動。
這種屬於人體先天所有的元氣,是經元精(父母之精)提升而得,可謂之真元。
而後天修煉所得之氣,也就是由水谷精氣和自然清氣結合而成的陰氣(精、血、津、淑)與陽氣(衛氣、宗氣、營氣、臟腑之氣、經脈之氣),是爲真氣,即便是天地元氣轉化而成的先天之氣,也不能取代真元的地位。
如果將元神比作元帥,那麼真元就是將領,真氣便是士兵。
一般武者比武較技,拼鬥時所使的真氣都是靠真元與元神之間的神秘聯繫才能調用。就像元帥要調動士兵,必須要通過將領這個媒介纔可以。
真元是氣的一種,存於丹田,但又不與真氣同流。可奇怪的是,真元又可以作爲真氣的候補使用,尤其當人體的真氣使用殆盡時,真元便可分化出真氣來滋養人體氣力。
就如兩軍對決,先用士兵衝鋒陷陣。待到士兵拼完時,將領也可充當士兵,所謂老將出馬,一個頂倆。但這樣一來,將領受累受傷,對整個軍隊的戰力影響是顯而可見的。
人體的強弱,生死存亡,全賴真元之盛衰。它是生命的根本,代表着人體組織、器官生理功能的基本物質與活動能力,“氣聚則生,氣壯則康、氣衰則弱,氣散則亡”。好比如果將領軟弱無能,元帥縱有千般妙計,也不頂事。
所以習武之人大多非常重視保養真元。等閒識得利害的高手都不會無端耗損真元,真氣易於恢復,而真元消耗一點是一點。元氣大傷後,功力極難恢復,甚至身體免疫力下降,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李玄霸在凌風吸取他內力時惶恐,怕會脫力而亡,就是擔心真元也被吸納,那時生機全無,必死無疑。
真元充實旺盛,就可以調動人體潛力,使真氣能在全身循環運行。意守丹田,就可以調節陰陽,溝通心腎,使真氣充實暢通八脈,恢復先天之生理機能,促進身體的健康長壽。
此時的凌風體內這片氣海已經被龐大的真氣蓄滿,各處好比湖泊的竅穴也滿而近溢,但他的真氣全成了無法流動的死水,變得毫無用處。可以說,他本身這股堪稱生命之源的真元被封印住,不能再作爲元神(意識)與真氣連接的神秘通道。
他體內狀況好似將領受制,他有着強大的元帥,有着無比龐大數量的士兵,可就是無法把軍令傳達到下層。
這些凌風自然不懂,但祝玉妍懂。可惜也只是流於理論。
要想找到所謂的真元談何容易?它相當於人體的生機,支撐着人體的生理活動,只有當真氣耗盡時才能讓人感知得到。問題是,凌風的真氣怎麼可能消耗得掉?
苦笑一聲,凌風突然眼前一亮,他終於知道老頭子說過的,真氣修煉到盡頭便是真元,是個什麼意思了。
試想,若能將後天修行所得的真氣盡化作真元,那時一個人所蘊含的生機該是何等龐大,相當於整個軍隊中全是將領級別的強者,殺傷力該是何等巨大。那時還會有什麼特別的好處就非現在的他可以揣測了。
他看到了一片嶄新的待他開拓的天地。
現在只缺將真氣轉化爲真元的方法了。
這些想法看似頗長,其實也只是短短几個呼吸的時間,興奮之餘,他又想到尊主。
尊主費盡心機,纔將自己體內真氣封住,到現在他仍不明白對方的目的何在,是純粹想耍他玩,抑或只爲擊殺他體內的另類生命體三嬰?要說後者,估計也不該這麼麻煩。還是說,到達那個層次的上位者都很無聊?
這時,神識感知到李玄霸的身形忽然動了,只留下一道殘影留在原地。
而凌風也腦際靈光一閃,想起尊主逼進他體內的並非真氣的詭異勁道,那股勁道被三嬰施展手段,將之沉到丹田裡。毫無疑問,那就是真元!
當李玄霸嘴角抹了一絲笑意時,凌風也笑了,停止了腳下的動作,轉過身子。
他感受到大地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