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李揚之妻妾離去壽昌已過二月光景,其間五月上旬沙州程刺史親至壽昌對何羯達進行訊問,細問過也是大驚,與同行的長史相議之後以州府之名義將何羯達提走,臨行時交待已上牒涼州且等消息,但不可將此事散傳以免百姓恐慌。
李揚稱是,道,知曉此事的劉一等人已隨下官內子返了關內轉而入河東,身邊只剩蒼頭一人,卻是心腹。
程刺史二人滿意而去。
五月過六月至,從長安來宣制使節至沙州。
程刺史以下諸官佐皆面東而跪。
中書省宣制使爲正五品上掌侍奉進奏、參議表章的中書舍人蕭華,是爲尚書右尚丞蕭嵩之子,二十一年工部給事中,今歲遷中書舍人之職。持大花異紋綾紙紫羅裡檀木軸的制書宣道:黃門侍郎兼中書門下平章事裴耀卿,中書侍郎兼中書門下平章事張九齡,黃門侍郎李林甫,皆長才偉度,博聞強學,周百慮以匡社稷,竭一心而在廟廊。故能見大義,臨大節,智可以不俟終日,誠可以格於皇天。曩者恭參誅呂,款深從代,宏宣王化,保乂朕躬。政方議於調鉉,謗遂興於盈篋。古人有言,寧恩曲突。自翦元惡,旋居左揆,利更稱於狐偃,勳莫逮於蕭何。(改摘自加劉幽求實封制),特耀卿進侍中,九齡進中書令,林甫爲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參政事。特宣慰天下以示隆寵。
又奉制書宣,昔者明王之御天下也,內有公卿,允釐庶績,外有方伯,司牧羣黎,猶懼至道未孚,淳風或替,故有巡狩之典,黜幽陟明,行人之官,省方察俗,用能遐邇鹹乂,情僞無遺,於變時雍,率其道也。......(略去)凡百牧宰,洎乎吏人,鹹悉朕心,各敬乃事,勤則不匱仁遠乎哉!勉矣勖之,以副朕意。(此制書爲遣使宣撫諸道制)
衆官員皆山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餘等退下,聖上敕書宣與壽昌令。”蕭華禮畢後,手捧絹制敕書宣道,朕嘗聞四海之內皆有賢士,爲人臣爲人子爲人夫爲人父亦仁智禮義信皆明豁達,是爲真君子也。壽昌令兼集賢殿書院直學士奉議郎李揚年方二十一,已爲一方之臣,應修身養性、警言慎聽才能教導百姓、爲人樹正。然自任以來,不矯自身,引虛無之事談論國事以來饒朕之耳,真乃狂妄之極!朕之心痛,思之不能寐,念其年少不忍斥,特責之,望謹記。
李揚呆住,蕭華嘆道:“李壽昌,還不快些謝旨。”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李揚失魂落魄的謝旨,臉色慘白顫着雙手接過敕書,無言的朝蕭華躬身施禮後,慢慢的退了下去。
走出門外,程刺史迎上見李揚如此,嘆息一聲,抱拳點頭。
李揚默默回禮,牽了馬翻身而上離去。
蕭華站在程刺史之側說道:“衆相公們也是着急?眼看安西、北庭不加管制便要糜爛,入宮三請聖意皆是無下文。唉!可憐了這李壽昌的一片苦心了。”
“蕭中書,這天是越來越看不清陰晴了。陛下”程刺史有感而道。
蕭華急道:“程使君!聽聞粟特美人是爲一絕,而不引見引見。本使可是特爲她而來。”
程刺史驚醒而道:“哦,那是。還請蕭天使稍候,本官自去安排,包天使滿意。”
“胡女多情,作憑逍遙。下官便做一次荒唐又能如何,真是難得糊塗一時呀。”蕭華仰頭看着烈日而笑道。
李揚自沙州而回,將自己退守二堂,任其它人等皆不得打饒自己。思定過後,後背發汗,心中一片委屈與淒涼,生出辭官回鄉的念頭。
“老爺,奶奶從長安捎過信來,請老爺過目。”李蒼頭低眉順眼的過來,請家書放於李揚面前。
“哦,知道了。且放在那裡待我一會相看。”
“老爺”李蒼頭又道,“還是先看看吧,興許是好事。”
李揚點頭將信展開,頓時喜顏而笑。見李蒼頭瞧着自己,便道:“快去與我打二斤酒來,今日你我主僕喝個痛快。哈哈,清河有喜了。”
“唉!”李蒼頭高興而去,出的門外,逢人便說:“四奶奶可是有喜了。”
衆等官佐吏卻是苦了臉色,不知這慶喜的錢從哪裡出,回去與娘子討要恐又會被責罵,真是好生的爲難。
打回了酒,李揚硬是拉着李蒼頭相飲,未等李蒼頭飲了二杯,自己已是一斤多進去了,糊里糊塗間大笑道:“此生唯有杯中物,今世卻無幾知已。大笑復睡三百載,長夢又是一日夕。蒼頭啊蒼頭,原來一切皆是夢,爭來做去全是空。你是空,我也是空,大家都是空!”
“那自己的妻兒與家人也是空?老爺你太偏激了,人生之道在於生死,生死之道在於延續,一生一死之間,患得患失皆爲緣由因果。如你爲空,那這世間也爲空,還說什麼悲歡離合,陰晴圓缺!不如酒也莫喝,話也莫說了!”李蒼頭搖着緩道。
李揚怔住,竟無話來駁,只得又飲一杯而已。
“老爺,人生之事不如意十之八九,相比之下,老爺自在官位已是比他人強的多,起碼比老朽這賤籍要好上百倍。你又有嬌妻美妾,兒女成雙,這又讓多少人爲之羨慕。吃穿不愁,使喚着數人供你驅使,這讓食不裹腹衣不遮體的苦痛百姓何堪?老爺,凡事想開些,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出自老子第五十八章)。今日雨陰明日天晴,老爺實在是多慮了。”李蒼頭又勸道。
李揚笑笑舉杯相敬道:“我不如蒼頭!”
“老朽不如老爺!”李蒼頭躬身回道。
二人相視大笑,對飲一杯。
六月十六日,吏部下符,壽昌縣令李揚考評爲上上等,遷從六品下沙州司馬升散階爲奉議郎,。這讓李揚有些不知所措,連跳三級,真是讓人驚歎,最奇的卻是這上佐之官本爲養老職位,難不成這李揚早早的養老?而長史卻是苦笑,自己本爲瓜州都督府長史兼沙州司馬,如今可好,自己已是五十有餘的老朽,日後竟要與這二十多歲的郎君打交道,真是讓人倍感滑稽,但轉而又想,這任命之後可是什麼玄機,上意如何?衆相公又是如何?難不成是上下協調平衡之道?反正是想破了腦袋也是猜不出來。
就這樣,李揚將政務交與縣丞,自己赴沙州上任去了。
程刺史即是高興又是難過,見李揚到來明面之上仍是笑嘻嘻的,但內心裡卻是五味俱全,全然不知何種滋味,但明確面言是有一絲的嫉妒在內裡。
等各曹司佐皆拜過上官後,李揚懷着忐忑之心就任了。
第二日程刺史便讓身爲司馬的李揚去巡二屬縣,代他觀風俗,問百姓,錄囚徒,恤鰥寡,閱丁口,這一圈下來便是半月後的事了。
七月無事,各事務皆有各司佐運行。
八月突厥小犯邊,被鎮軍擊潰,殺敵百餘。信安郡王李禕遷兵部尚書,遙領朔方節度大使。
九月,重陽之節給假一日,旬假一日,九月授衣假十五日,三年定省假三十五日,李揚合併假五十二日,反正也整日無所事事。於向程刺史請辭起身回雲州祭祖。
一路快馬加鞭日夜奔赴過肅、甘、涼、蘭四州,於津口沿黃河而下,經靈州、懷遠、豐州,於津口見一婦人領二子遙望朝自己盈盈而拜。船舸飛快,李揚忽爾想起一人大喜而呼叫:“娟子!”,遠遠之間,只有濁浪飛起,涌出朵朵波漪,那清秀的面貌已是瞧不見了,仗劍立船頭而惆悵。
再往下爲勝州,棄船自津口上馬,與李蒼頭二人過東受降城終在九月九日到了雲州,下蔡村尋父母,卻是已搬去雲州城裡,好言的與鄉黨談論了幾句,便急心匆匆的奔了雲州。
入城回李宅,於門前看到劉一正邁步出門,喚道:“劉一!”
劉一回看大叫:“老爺,是老爺回來了。”忙上前施禮喜歡的問道,“老爺可是辛苦了,快隨屬下進來,太奶奶、奶奶們可是想着老爺了。”
正在說話間,從裡面涌出一羣人,當先含淚相望的是父親與母親,一聲兒啊,母親哭叫而過,與李揚相持哭起。
“快回家中,在外面成何體統!”父親板了臉責道。
母親抹了一把眼淚大罵道:“我與我兒說話,幹旁人何事!”
見父親啞口,李揚忙哄着母親:“母親,還是需讓孩兒喝口水。”
母親又是哭起道:“我兒可是苦着了,連口水都沒能喝到,快,回到家中,母親爲你沏家鄉的蜂蜜黃金茶(黃芪)。”又見到了相扶而哭成一團的小荷等人,有些歉意的說道,“看母親糊塗了。媳婦們,你們也過來相見相見。”
小荷等女早就忍不住相思之苦,一個個紅着眼圍了過來,也沒個妻貴妾賤之分,齊齊悲痛的哭喚道:“夫君!”已是說不出話來。
“好了,莫要哭了,讓旁人看了笑話。”李揚見街坊之上,已是圍滿了人羣,各各用羨慕的眼光看着這裡,有卑鄙者皆用刺目的眼光狠狠的盯在衆女身上,好在劉一等人皆持刀護衛,又加之些宅現有半數爲鹹直、萬安二位公主的產業,衆人皆不敢放放肆。但也讓李揚大感得意又是爲氣極,忙哄了幾句便領着往裡走去。
進了房裡,先重新拜了父母,又與弟弟見禮,尋了半天未見囡囡,便問道:“小女哪裡去了?”
母親想去拉李揚之手又想到如今兒子已是成家之人了,不能如此造次了,假裝整了衣角笑道:“囡囡已是嫁了人家,就是以前所說的那張大房三子。一會打發了人去請了回來,順便也見見。”
“哦”李揚面前顯現出一幅少時流着鼻涕的孩童之像,笑笑回道,“也好,就是有些不配。”
“都是先前訂下的事,推託了可讓人笑話,日後還能出得了門?真是混帳話!別看如今你是官身,官是越做越大,可這年數卻養到狗身上了,這般便看不上鄉黨,瞧不得裡朋,真是羞死先人了?要知道姑爺可也是上進的很,比之你可是強多了!”父親罵道,但眼裡卻是笑意。
李揚見母親又要豎了眼睛,便急道:“父親教訓的極是,是揚受教了。”
“大郎,如今你是官做到了幾品,比之雲中令如何?”母親噓長問短的尋問着兒子身體如何,又聽的河西之地爲極苦的,本是止了眼淚又落了下來。小荷過來小聲的勸着,說大郎有了出息,母親方纔破泣笑了,卻是又關心起這些來。
李揚笑笑回道:“平品而已。”
“那能管得了他麼?”又是問道。
李揚心知母親這是婦人之見,忙將話頭轉到別處道:“母親大人,孩兒此次回來是要多待些日子的。”
“好,這便好,今日正好回村鄉祭祖去。順便問問你父看個好日子與你補齊寇禮。二郎,你倒說話,見着兒了,不是冷眉就是個悶葫蘆,真是急死人了。”母親責道。
父親心想我這哪裡能插的上嘴,說了一句又是被你駁回,還不如不說。不過此時不需開口,於是道:“你母親說的極是,方纔是剛吩咐了下人去買香火紙箔,原本就是想回去的。如今你是趕了個正好,那便父子同去。”
“快去換了衣裳,鄉間土路草長,莫要糟蹋了好衣料。”母親見媳婦們個個眼巴巴的瞧着李揚,便將李揚趕去了內宅。
到了內宅,自是與小荷等妻妾溫存,最後摟了柳葉兒道:“娘子,找了胎醫麼?是男是女?”
柳葉兒羞道:“找了,說是男丁。”
“這便好,這便好。”李揚高興道,卻是瞧見小荷有些失落,便放開柳葉兒將小荷抱在懷裡溫聲道:“爲夫喜煞了瑤兒。”這才讓小荷有了笑意。
過會將奶孃將瑤兒與莫然抱過,瑤兒伸手喚道:“父親,父親抱!”而莫然卻是睜着黑幽幽的眼睛,嘴裡吃着指頭有些不敢說話。
李揚將瑤兒抱起在地上轉了個圈,用臉貼了女兒的嫩臉,又是愛極,用嘴亂親。
瑤兒大叫道:“母親抱,姨母抱。”
“哈哈”李揚又是親了一口,又將莫然抱過,一左一右正好。那莫然有些抗拒,但見阿姊摟了李揚的脖子,自己便順從了,到了李揚懷裡卻是也要摟脖子。瑤兒不依,伸手便抽了莫然一把。莫然咧嘴哭起。
喀秋莎心疼,便要上去抱過。小荷卻是早了一步,過來將莫然抱在懷裡哄道:“到母親這裡來,莫然乖。”也不去說女兒半句。
李揚見喀秋莎臉色難看,便用手拍了一下瑤兒的腚,責備道:“這哪裡有個做阿姊的樣子!”
“他是姨母生的!”瑤兒哭起,小腿亂踢道,“母親,瑤兒要抱抱。”
這下不光是喀秋莎臉色難看,就連其他的妾室都變了臉色,柳葉兒更是咬了下脣眼看要哭出。
“哼!”李揚冷哼,將瑤兒隨手還於奶孃。這讓小荷呆住了,半天擠了絲笑意,朝朵兒等人拜了一拜說道:“都是我這個做母親的不好,沒能好好教導瑤兒,真是失職!望衆位妹妹看在瑤兒年幼,便不要與她爲難了。”
朵兒等女忙閃到一邊,回禮道:“不敢大姊向我等施禮。”但臉色的笑好是勉強。
李揚有些生氣,將瑤兒還於奶孃,沉聲對有些慌張的奶孃說道:“你先下去!”又轉頭對小荷道,“把莫然交於他娘!”,臉色極是難看。
小荷見李揚生了氣,忙過手將莫然送到喀秋莎懷裡,喀秋莎接過,緊緊的抱住,將頭埋在莫然的身上,默然不語。
“說說吧,爲何這般的生分!又是誰人教授女兒這些?莫然雖不是謫出,但也是這家中的長子,是誰這麼大的膽子!”李揚長吸了一口氣將心裡的火氣壓下,輕拍案面道,“看來奶孃是不能留了,明日再訪一位,就將她打發回長安去!”
小荷有些害怕,往日裡沒見過李揚發過脾氣,如今發作起來,臉沉似水的樣子有些讓人不敢直視,於是小心的回道:“大郎,許是那些不知深淺的丫頭婆子們亂嚼的舌頭,妾身實是不知瑤兒會說出如此的話來,真是傷了諸位妹妹的心了。”又是轉過朝衆女拜過道,“阿姊給諸位妹妹賠禮了。”聲音已是發了顫,眼看着也是要委屈的哭了出去。
“阿姊,使不得。這可是折殺我等了。”朵兒等女忙閃過。
“莫動,這禮受的!另外查出是誰教授的,一併打發了。”李揚道,“昔賢者雲,孟子生有淑質,幼被慈母三遷之教。(摘自西漢,劉向,列女傳卷一母儀)兒女之過,在乎父母之教,她豈能逃得了?”見小荷委屈落淚,衆女上前規勸,又嘆聲道,“綱常之紀不可廢,但也需靈活處置。雖是妻大一等,但爲夫希望你等宅內極力盡心相處,莫要生出事端。唉!想我蒲州姨母,爲庶出之女,自是母賤受人欺辱,才養的刁鑽刻薄,雖是出身官宦之門弟,卻難成大家閨秀,人皆稱辣娘子。此外爲夫也不希望親生之母還需與自已的兒女行禮,賤稱了自己,你等皆是爲夫的娘子,就因相互尊重持家,方是我李家的大興之道。”見衆女皆聽,笑笑道,“爲夫不是指責哪一位娘子,只是不想自家的兒女也如別家一樣,尊卑有別,謫出庶出皆是我子,待我百年後,都需有個好的交待。”
李揚此話讓正場之人皆是吃驚不已,也是有些歡喜,但又有些不敢相信。還心道自家的夫君怎麼會突然說這話,莫不是走路乏了?想罷,朵兒萬福道,“夫君,你是否累了,不若,派了丫頭往前邊說下,等稍是歇過再去祭祖也不晚。”
李揚知道自己之轉變也是因自小受父親之壓與蒲州之行方起了念頭,剛纔又見小小的女兒口出尊卑之言,才下了決心的。不過也好在唐風開放,階級不似南北先朝那般森嚴,比之更驚駭的事情也不爲奇怪。在春州時就聽到過,子嗣有庶出能者持之,謫者廢者落魂的事情發生,也沒有引起多大的注意。於是打定了主意,爲她們立了規矩道:“爲夫不說二遍,此言便爲我李家的立家之道!”
“是”衆女左右而看,懵然回道。
今李揚未能想到的是,家傳自宋朝,李家還是以此爲家訓,這便與當時極是推崇的綱常之道起了強烈的衝突,導致了族中分爲了二派,人稱東西二李。西李西遷至夏州,與已被大唐僖宗皇帝贈姓李的党項拓跋氐混居通婚,過了幾代之後,誰也說不清哪是漢李還是胡李,就連西夏景帝元昊都分不清倒底是哪族人,只得爲了取得胡人支持,不得不自號嵬名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