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 其實也是袁恕己想要問的。
上次在平康坊無意撞見阿弦向陳基表白, 袁恕己雖明白崔曄早就知曉阿弦女兒身之事,但卻無法斷定他是何時知道的。
本來他當即已經問了, 卻被崔曄不動聲色地“四兩撥千斤”,將話題輕輕轉開了去。
袁恕己看向崔曄, 不知這次他會如何回答。
不知是否是袁恕己的錯覺,他發現崔曄無懈可擊的神情有了細微鬆動。
有一抹類似尷尬的表情一閃即逝。
然後那張臉上, 又恢復了原先的泰然自若,喜怒不形於色。
崔曄低頭:“還記得你把我救了回去,我一直昏迷未醒麼?”
阿弦聽他忽然提到在桐縣發生的事,微睜的雙眸裡掠過一絲不安:“我當然記得。怎麼啦。”
崔曄道:“那時候你跟朱伯伯都以爲我無知無覺,殊不知,有時候我的神志是清醒的, 只是無法動彈而已。”
在旁邊聽到這裡,袁恕己倒吸一口涼氣。
有個聲音在他心底歇斯底里:什麼意思?他是什麼意思?!
——這人居然……從一開始就知道嗎?
阿弦自覺腦中一片混沌, 她艱難地試圖理解:“你的意思是……”
崔曄道:“你同伯伯有時候會說起些有關你的事, 所以我……”長睫動了動,他輕聲說道:“所以我從最開始就是知道的。”
袁恕己窒息。
而阿弦想倒退,卻挪不動腳,只顧微微仰首呆看着面前的人。
她說不清自己心中是什麼滋味, 是吃驚?惱怒?害羞?懼怕?失望?對他的感覺太過複雜,難以用一言半語清楚地定義跟形容。
不知道爲什麼,崔曄總有讓她意識糊塗的本事。
所以她只是茫然地望着他。
袁恕己的反應直接多了,他匪夷所思地看着崔曄:“你從最開始就知道?那你竟然一直滴水不漏……”本要質問, 可忽然想起來,這種情形下的他跟崔曄,豈不是五十步笑一百步麼?
崔曄掃了他一眼,並不回答。舉手握住阿弦手腕,拉着她走開數步才停下。
“方纔我在殿內同你說的話,都是真的。阿弦是男是女,對我而言並沒有一絲一毫的差別跟不同,”崔曄凝視着阿弦雙眼,又道:“我知道你或許不願把這真相公之於衆,然而這一次事情緊急險要,周國公在旁虎視眈眈,我不能讓他搶了先機。而且……”
“而且怎麼樣?”阿弦眼中的淚涌出來,又吸吸鼻子竭力忍回去。
崔曄道:“難道要一輩子扮男兒麼?這一次雖是無可選擇的法子,但你趁勢恢復女兒裝束,未嘗不可……”
他還沒有說完,阿弦已經叫道:“我不要!”
崔曄一怔:“阿弦……”
阿弦舉手,將他當胸一推,轉身便跑,崔曄喝道:“阿弦!”
這一次“定身咒”卻失了效,阿弦頭也不回地往前飛快跑去。
此時雖然離開了皇宮,但背後宮門處衆人仍能極清楚地看見此處的情形,崔曄追前兩步,卻又停下。
袁恕己將滿心震驚壓住:“看樣子,你這法子的確管用,小弦子卻並不喜歡。”
崔曄道:“還不去追她回來?”
袁恕己道:“我去追有什麼用,我要是有那種能耐,也不必白白地把她送到你身旁了。”
話雖如此,眼睛卻盯着阿弦離開的方向,見她越跑越遠,忍不住叫道:“小弦子!”
當即不再理會崔曄,翻身上馬追了過去。
馬行如飛,不多時便追上了阿弦。袁恕己打馬攔在她身前:“無緣無故跑什麼?”翻身下馬,不由分說先捉住她的手。
阿弦掙扎了一下,因方纔跑的太快,有些呼吸困難,自然更無力氣。
袁恕己拉着她欲上馬返回,阿弦叫道:“你帶我去哪裡?”
袁恕己道:“還能去哪裡,當然是去找你的好阿叔。”
“不要,我不回去。”
袁恕己詫異笑道:“你這性子我也是摸不透了,難道就因爲他早就知曉你……所以就惱的這樣?他也是爲了救你,我還自恨我想不出這樣的好法子來呢。”
“我寧可死了。”阿弦嘀咕。
“住口!”袁恕己色變,厲聲喝道,“雖然我並不喜歡崔曄,但爲了救你,他跟我皆是殫精竭慮,他那樣冷靜淡然的人,也肯爲了你奔走,甚至不惜在皇后面前爲你申辯,你怎麼能這樣說?”
阿弦賭氣說了句,也有些後悔,又聽袁恕己疾言厲色地罵了幾句,後悔之外就多加了一份小小委屈。
——除了在桐縣兩人初相遇之時他流露睚眥性情外,再往後……細細想來,卻都是似緊而實寬,對她也算是極好的了。
阿弦眼圈一紅,兩滴淚先掉了下來。
袁恕己見她哭了,即刻心軟:“好了好了,我也不是故意罵你,只是……只是氣你這樣無端地咒自己,就像是把我們的心意都放在腳底下糟踐呢。”
他嘆了口氣:“乖,跟我回去吧。現在那番僧還沒着落呢。我可不想你有事。尤其是在這種情形下。”
上次因朱伯之死,阿弦一心求死差點出事,想到此事,袁恕己心有餘悸,忙轉頭四看,雖知道他必定是看不出什麼來的。
阿弦忽然道:“少卿,你說阿叔知不知道我、我的身世?”
一句話堵住了袁恕己:“我……我並沒有對他說過,至於他知不知道,我也吃不準,但據我揣測,大概不知吧?”
雖然如此安撫阿弦,但想到這個可能,心裡不由地也有些微冷。
當初崔曄提出要袒露阿弦女孩兒身份的時候,袁恕己不由分說立刻拒絕,除了阿弦“女扮男裝”當差爲官,本就有的極大風險外,他最重的心病自然是阿弦的身世。
袁恕己並沒多想。
畢竟他先入爲主的認爲崔曄是不知情的,所以崔曄才能坦然提出了這個法子。
可從他的角度,一旦知道阿弦跟武后的關係,猛然在武后面前承認阿弦是個女孩兒,兇險自然更添一層。
但是如果崔曄……
他驀地又想起,在豳州的時候,崔曄也跟蘇柄臨接觸過。
袁恕己打了個哆嗦,不敢再想下去。
“不要多想了,如果不放心,就直接去問問他,”袁恕己找到了兩顆定心丸,“方纔你問他,他本可以瞞天過海的,畢竟我們誰也不知道,可他卻坦然承認了,可見他不會騙你。”
阿弦道:“我、我忽然有點害怕。”
“怕什麼?”
阿弦低下頭:“以後……會怎麼樣?”
袁恕己一笑道:“我還當你是怕崔曄呢,原來是怕以後如何,既然皇后並沒有因此事而格外重罰,反放了你出來,可見將來也不會爲難你,也許這是‘因禍得福’呢?”
“因禍得福?”
袁恕己道:“如果是最壞的打算,無非是不許你在戶部當差了,那時候你也不用怕,有我在呢。”
他原本心裡也有些惴惴之意,可說到這裡,卻又豁然開朗,——是啊,阿弦如果恢復女子身份,不必出外當差,那麼,似乎他就有機會照顧她了。
正有瞬間的甜美徜徉,阿弦猛地搖頭。袁恕己道:“又怎麼了?”
阿弦道:“我如果不當差,去做什麼?”
袁恕己笑道:“你這小笨蛋,當然是什麼也不做,難道我還養不起你麼?”卻又發現這話有些露骨,便咳嗽道:“我是說,有我跟你的阿叔在,怕什麼?正好兒我覺着你實在是太過勞碌,那種做牛做馬的活兒不該是女孩子扛起來的,看看那些大家閨秀們,整天梳妝打扮,閒來遊園賞花,何等清閒愜意,你本也該……”
袁恕己越說越是高興,卻沒發現阿弦的臉色越來越白。
正在這時,耳畔聽到有個聲音道:“十八弟!”
袁恕己回頭,卻認得是禁軍的桓彥範,人在馬上,款款而來。
下馬見禮,桓彥範道:“少卿也在?”
袁恕己正不知他如何跟阿弦認得,桓彥範看阿弦道:“你可無事了?我正要去打聽呢,不過這會兒沒金吾衛的人跟着,想必已經遇難成祥,我可恭喜啦。”
阿弦見他言笑晏晏,勉強笑了笑:“是呀,沒事啦。”
桓彥範道:“先前見崔天官親自前去接你,我就有所預感,既然是他出馬,一定是無礙的,果然給我猜中了。對了,你是要去哪裡?”
阿弦聽見“崔天官”三字,略覺恍惚:“我……也不知……”
桓彥範笑道:“既然不知,不如我請你吃酒去,總算盼的你無事,正好兒大家慶祝慶祝如何?”
袁恕己見這少年同阿弦說個不停,頗有微詞,又聽喝酒,即刻攔阻道:“這就不必了,桓翊衛的好意心領,我正要帶她回去呢。”
桓彥範道:“回去哪裡?我常聽人說袁少卿是個英雄豪傑,只是一向不曾得見,今日既有機緣,如何不大家一塊兒去喝一杯?人多也自熱鬧些。”
袁恕己見這少年玲瓏至此,不由笑道:“多謝盛情,只是……”
阿弦卻插嘴道:“好,我們去。”
袁恕己一愣,阿弦轉頭:“少卿若是事忙,不必勉強,我同桓大人去就是了。”
袁恕己皺眉:“阿弦。不要任性。”
阿弦道:“我沒任性。”說到這裡,低頭道:“只怕以後想如此‘任性’都不能了。”
袁恕己若有所思,他原本還覺着阿弦的反應有些古怪,直到此刻,才略明白阿弦的心情。
又見桓彥範仍笑吟吟地在旁邊等候,袁恕己無奈苦笑:“好吧,那就‘捨命陪君子’。”
崇仁坊的天香閣,酒水跟歌舞都是一流。
桓彥範又是常客,這一桌上陪侍的便有三人,並一班歌舞。
值得一提的是,當舞的舞姬來自西域,高鼻深目,容貌豔麗,雙眸勾魂,更加身段妖嬈,舞姿動人。
她好像對英武的袁恕己情有獨鍾,隨着樂聲翩翩起舞間,時不時地向着袁恕己拋出媚眼,甚是撩人。
袁恕己原本最喜歡這種妖媚豐饒的女子,可此時那親近之心卻淡的很,只偶爾看兩眼,卻頻頻掃向旁邊阿弦。
阿弦已經吃了一杯酒,正在慢吞吞地喝第二杯。
桓彥範在旁盤膝而坐,傾身問道:“既然已雨過天晴,怎麼你還是愁眉不展,有什麼心事?”
阿弦雙目空茫,搖頭不答。
桓彥範道:“對了,如何不見崔天官,可是他替你求情?我也常聽說皇后很恩信天官,可謂言聽計從。”
阿弦忽然低頭,竟把剩下的半杯酒都吃了。
背後小侍看見,忙又給斟滿。
袁恕己看的分明,忙道:“小弦子,不要喝了,你留神醉了。”
桓彥範因發現阿弦的反常,正自思忖,聞言看向袁恕己。
誰知那舞姬拋了半天媚眼,見人並無反應,便踏着樂鼓舞步婀娜地來到袁恕己身前,□□着的蠻腰微微抖動,雙眼越發勾魂奪魄。
袁恕己畢竟青年血涌,忽見如此香豔情形,幾乎一口酒噴出來,心頭微微發熱。
忽聽桓彥範笑道:“袁少卿,看樣子這美人兒很喜歡你,少卿豔/福不淺吶。”
袁恕己忙咳嗽了聲,重又正襟危坐。
那舞姬媚眼亂飛,扭腰送胯,身上掛着的銀鈴簌簌做響,令人骨酥筋麻、
桓彥範提醒道:“美人兒盛情相邀呢,袁少卿何不起身,同她共舞盡興……”
因時下四夷八方都仰慕大唐盛世,長安城中集齊各方人種,“崑崙奴,新羅婢”自不必說,而在這兩種之外,最爲出色的,卻是這西域的胡女舞娘。
通常達官顯貴或者富豪士紳聚會,通常會有胡女助興。
舞的興起之時,便起身同舞,亦是一時風氣。
袁恕己雖知道,卻哪敢如此,推辭笑道:“很不必,我從不會這些。”
發現這英俊的青年不解風情,舞姬略覺失望,腳下旋轉,便來至桓彥範身前。
桓彥範大大方方地欣賞着這曼妙**的舞姿,卻衝着阿弦一仰首,對舞姬道:“你去陪一陪我那位十八弟,他今日才脫大難,想必有些驚魂未定,正需要溫香軟玉的慰藉。”
舞姬會意,輕快地轉到阿弦身前,見阿弦雖看似年紀不大,面容稚嫩,但容貌清秀,雙眸帶愁,倒是極惹人憐愛。
又因得了桓彥範的指點,舞姬便使出渾身解數,猶如一隻花蝴蝶翩翩起舞般圍着阿弦轉動。
袁恕己見狀正苦笑,桓彥範已經鼓掌笑道:“好的很,十八弟有美人垂青了。”
阿弦擡頭,見這舞姬果然豔麗動人之極,她又才吃了兩杯酒,恍惚之餘,又有些飄然之感。
正舞姬伸出手來,手腕波浪般扭動,向着阿弦招引,自是邀她同舞。
阿弦定睛看了半晌,握住桌上杯酒,猛然仰頭飲盡,伸出手去。
舞姬見這少年如此賞臉,越發喜歡,笑意盈盈,握着阿弦的手,引着她轉出桌子。
此時樂舞之聲更是熱烈,舞姬引着阿弦來到中間,放開她的手,便又繞着她開始舞蹈。
阿弦目眩神迷,又聽那鼓聲陣陣催促着自己,身體也似迅速放鬆下來,不知不覺,阿弦也學着那舞姬的模樣,伸出雙手,“舞蹈”起來。
袁恕己目瞪口呆,桓彥範卻笑着拍手道:“好的很。”他也把桌上的酒喝光了,跳起身來。
桓彥範雖是這般年紀,卻也久慣於此,甚至比袁恕己應酬見過的場面還多,因此對於西域的舞蹈並不陌生,他的身段又修長,跳起來居然有模有樣,甚是賞心悅目。
阿弦酒力發作,又看眼前兩人翩翩起舞,越發高興,一會兒學那舞娘,一會兒學桓彥範,不亦樂乎。
袁恕己已經失去言語,起初還輪番看這三人跳舞,後來,目光就只盯着阿弦。
阿弦從小兒就不通這些歌舞之事,但她是習武的身段,做起動作來甚是靈活,並不僵硬,是以看着另有一番風味,只不過……她學桓彥範的男子舞蹈倒也罷了……
此時,——雙手叉在腰間往下,阿弦學着舞娘搖動腰肢,她滿心裡只是放肆好玩,殊不知,看的人已經失魂而血熱。
直到淡淡地一聲傳來:“夠了。”
在場衆人中,竟是桓彥範最先反應過來,少年止步回頭,看見一個絕不會出現在這種場合的人。
袁恕己正魂魄盪漾,卻被那很淡地兩個字生生把魂嚇得抖了抖。
回頭看時,卻見崔曄眉頭微蹙,正站在他身後不遠處。
雖然出現在這種聲色犬馬的場所,仍是萬花叢過片葉不沾,光風霽月雲淡風輕。
等那舞姬也停了下來,阿弦才發現不對,她勉強住腳,頭有些暈。
舉手扶了扶,阿弦見有個人向着自己走來,那個略冷清的聲音道:“你們是不是……太過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親愛滴們~(╯3╰)讓阿弦給大家跳個舞~
某隻:你們是不是太過分了!=“=
書記(吐舌):是啊,沒帶你玩是不是很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