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回長安之時, 大明宮中,含元殿。
羣臣侍立,垂首聽候。
武后道:“此事實在是匪夷所思, 欽差還未到達江南, 就生出這種事,卻不知是天災還是**,衆卿可還有什麼見解?”
這會兒站在武后面前的,除了六部的各位長官外, 門下、中書省各位大人, 大理寺正卿跟身爲少卿的袁恕己也在場。
武后說罷, 衆人微微沉默, 刑部侍郎出列道:“臣覺着,這件事只怕是意外, 畢竟欽差前往江南,聲勢浩大,豈會有人敢冒皇威?另外正如聖後所說, 欽差還未到達江南, 可見此事跟江南地方無關, 多半是意外失火。”
話音剛落, 就聽有人道:“鄧侍郎此言不對!”
衆人紛紛側目, 見出列的正是大理寺少卿袁恕己,英武俊朗的面上,兩隻鋒芒畢露的眼睛裡泛着血絲,隱隱透着殺氣。
袁恕己冷看了刑部侍郎一眼, 道:“欽差領受皇命,又知道此行非同一般,怎麼會如此大意失火,跟隨的侍衛數百,怎會毫無防範,竟還能生出欽差亦被燒死這種荒唐之事!雖然欽差未到江南,但怎知道有些黑手會不會探出江南……又怎知下手之人來自何方,也許不是江南而是江北、或者就在這長安城裡?!怎麼就能直接說是什麼‘意外’!簡直有草菅人命之嫌!”
刑部侍郎被斥,臉色漲紅:“袁少卿,這話太過了!我也不過是據聖後所言,做出合情的推理而已,怎麼就血口噴人,還說什麼……”
袁恕己打斷他的話,冷笑:“合情的推理?三歲小兒也知道這推理簡直笑掉大牙。”
刑部侍郎正氣的鼻歪,旁側有人笑道:“看樣子袁少卿是急紅了眼了,竟在聖後面前口不擇言,真是關心情切,令人動容呀。”說話的,卻是樑侯武三思。
袁恕己聽武三思話語裡透着一股陰陽怪氣,便道:“樑侯是何意思?”
武三思笑而不語,另一位門下省的侍中卻道:“戶部所派的那位主事女官,聽說跟袁少卿關係匪淺,還說是從豳州開始的‘交情’,也怪不得少卿急得如此了。”
這一句比之前那“陰陽怪氣”更加厲害,隱約竟有指袁恕己跟阿弦有什麼私情之意。
袁恕己濃眉一斂,還未出聲,戶部許圉師溫聲道:“大家都不要爭執,如今是想法子如何處置此事,袁少卿也是氣不過才一時激憤,畢竟這是朝廷特使,也是戶部,吏部,工部三方聯手所派的精銳,不明不白地就如此損兵折將,誰的心裡也忍不下,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纔是。如今大家還是齊心協力,不要說些沒意思的話互相攻訐了。”
衆人聽了,彼此相視,不再多口。
殿內復又沉默。
武后一直都未曾出聲,直到現在,才道:“許卿可有好的法子?”
許圉師道:“臣覺着,江南的災情半點也延遲不得,當務之急是再派欽差,另外,要派專人仔細調查此次失火之事。”
“就按照許卿所說,”武后點了點頭,目光掃過在場衆人:“我意想,這件案子,就讓刑部同大理寺各自派人,聯手調查,衆卿意下如何?”
刑部尚書同大理寺正卿齊聲領命,袁恕己道:“聖後,臣願請纓前往。”
武后不做聲。
袁恕己瞥一眼刑部衆人,繼續說道:“畢竟,方纔鄧侍郎曾有‘意外’之說法,臣怕刑部衆位大人先入爲主,草草結案。”
鄧侍郎怒目相視,袁恕己也冷眼相對,毫不示弱。
武后仍不置可否。
忽地有個清越的聲音響起:“臣覺着此事袁少卿出面不妥,臣另推舉一人。”
袁恕己大爲意外。
武后目光轉動,看向那人:“崔卿要推舉何人?”
原來出列的正是崔曄,他垂首道:“臣推舉大理寺少丞狄仁傑。”
袁恕己意外之餘有加驚怒,同時他也發現刑部衆人彼此使了個眼色。
——狄仁傑才進長安不多久,雖有賢名,到底職位卑微,如果他同刑部之人前往,只怕會被刑部的人以官職壓制,行事也會多有掣肘。
幾乎無法按捺胸口急怒,正將出言反駁,卻見崔曄隔空看了他一眼,目光沉靜,如同月下闊海,令人望而心神安寧。
堪堪地將那幾乎衝口而出的話又隱忍回去。
半晌,武后眼中透出幾分笑意,她忖度了會兒,道:“當初許愛卿推舉十八子的時候,我心中也是有些掂掇疑惑的,畢竟那孩子年少,又是新進,毫無經驗,然而衆卿,之前戶部已經派了數位極富經驗的官員前往江浙,卻又有什麼結果了?十八子是個奇兵,正因爲是新進,自有一股新進的銳氣跟不畏天地的豪氣,別人不能的事,她未必不成。”
羣臣聽着,有的點頭,有的面露不服不屑之色。
武后忖度了會兒,又道:“她臨行前,我召她入宮,就是在這含元殿,就是在你們所站的地方,我對她說——你這次去,一定要爲了我將差使辦好,若有差池,我必不饒。你們不妨猜一猜,她是如何回答的。”
羣臣疑惑,面面廝覷,無法作答。
連袁恕己也平息心頭憤怒,雖知道阿弦的回答一定會出人意料,但卻絕想不到她會怎麼說。
殿內鴉雀無聲,武后長嘆一聲,道:“那時候她回答我說,她一定要接這去江南的差使,但,卻絕不是爲了我。”
一陣微微地鼓譟。
武后複道:“我當時也像是你們這樣,疑惑意外,還有些許慍怒,所以我問她不是爲我,又是爲了誰。”
這一刻,滿朝文武裡,知道答案的,唯有一人。
崔曄垂着眼皮,也遮住眼底浮光影動:“那孩子一定是回答……爲了江南的千萬百姓吧。”
與此同時,在所有文武的靜默等候裡,武后說道:“她說,她是爲了江南的千萬性命。”
殿內出現令人窒息的寂靜,秋風從門口吹進來的聲音顯得格外鮮明。
每個人的袍袖被風吹的簌簌發抖,就如同此刻他們被這句答話震顫的心。
鳳目掃過前方,在武皇后面前的,是一個個老謀深算精明過人的朝臣,可是她確信,方纔這種回答,這些人之中,沒有一個人能夠答的出來。
不對……
目光在某道沉靜淡然的身影上略略一停,武后脣角一挑,朗聲又道:“你們都是久經世故、見慣風雲的老臣,你們覺着,是什麼人能夠在我面前做出如此回答?”
鴉雀無聲中,許圉師長嘆一聲:“是天生有一片赤子之心,慈憫而無懼的人。”
武后道:“答的好。”
目光變得銳利,武后的手在書桌上用力按落,沉聲道:“欽差遇害,這件事不管是意外還是人爲,我都要查明詳細,不容有絲毫的搪塞不實,若偵查不力,則所派屬官一樣要追責重罰,絕不姑息。”
***
散朝。
羣臣魚貫而出,且走且低低而語。
崔曄正同許圉師一塊兒而行,正走間,見前方有一人等候,崔曄對許圉師行了一禮:“許公先行一步。”
許圉師也瞧見袁恕己正立在路邊虎視眈眈,臉色不大好,許圉師勸道:“好的很,只是有話好好說纔是,少卿也非惡意。”
崔曄點頭:“許公放心,我明白。”
許圉師去後,袁恕己大步走了過來,質問:“你爲什麼不讓我去?”
這會兒朝臣尚未都散走,武三思等遠遠地往此處張望。
崔曄道:“我知道少卿心急如焚,可正因爲你如此情急,才萬萬容不得你去。”
袁恕己卻也明白幾分:“你怕我關心則亂辦不好差事?但是小弦子出事,我怎能不急?我畢竟比別人更瞭解她,我……”
“少卿,”崔曄輕聲一喚,“你的心情我雖瞭解,但是,狄公前去,比你去更容易事半功倍。”
至少狄仁傑跟阿弦的牽絆少些,不會“當局者迷”,處事自然更比袁恕己鎮定冷靜數倍。
“你……”袁恕己有些氣急,終於忍不住道,“如果要說事半功倍,爲什麼你不自己去?”
崔曄一怔,袁恕己道:“你不是個最能的麼?爲什麼……竟然縮手?我今日才知道你是這樣無情的人。”
崔曄皺皺眉,並不回答這話,只淡淡道:“少卿,你太沖動了。”
他邁步走過袁恕己身旁,正要走開,身後袁恕己回頭:“還是說……你對她不好,也不許別人對她好?”
崔曄驀地止步。
——那日阿弦離開長安,但凡相識之人都去送行了,甚至連陳基那種在袁恕己而言瞧不起的人,雖未露面,也悄悄地在城郊處目送過阿弦。
可是卻沒有崔曄。
而袁恕己偏偏知道,阿弦在臨走的時候,還在不停地張望——她是想看見崔曄來到的。
事實卻叫她無比失望。
一想到……這件禍事也許是真的,那麼阿弦在臨去,也未曾心足,袁恕己無法自控。
他只能竭力不讓自己去深思,只怕若繼續揣摩想象下去,必然瀕將崩潰。
袁恕己望着崔曄的背影,不由大聲道:“你自己冷靜無匹,就以爲別人也能跟你一樣冷靜絕情?虧你還是她的阿叔,你根本不配!”
崔曄未動。
眼前雲起如濤,大明宮巍峨的殿閣在眼前彷彿臉面的山巒一樣,遮住了他的視線,眼前有瞬間的模糊。
崔曄背對着袁恕己,忽然說道:“你說的不錯。”
袁恕己一愣。
崔曄道:“我根本不配當她的阿叔。”說了這句,他昂首闊步,大袖輕揚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你們,拿個網兜把你們都網住好啵~~~(╯3╰)
大家除夕快樂!這是一更君。
阿叔:整天diss,老子不當這個阿叔了還不行嗎!
書記(妙慫):算了算了,你還是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