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巳時過半, 官道上漸漸地行人多了起來, 因年關將到, 有從長安出城拜佛遊玩、亦或者返鄉過節的,也有從郊野或外地進城玩樂長見識的,不時還能見到從西域而來的駝隊, 以及各種各樣奇裝異服之人。
灞橋在前, 垂柳化作枯枝瀟瀟然, 透過匆匆搖曳的蘆葦看去,遠處灞河之上似乎結了冰, 太陽底下泛着冷冽的光芒, 河岸邊沿的河面上, 有三三兩兩人影簇簇, 大膽地在踏冰玩耍。
玄影早就從蘆葦叢中穿越而去,跑到灞河旁邊蹦跳玩耍,有幾個嬉戲的孩童見狀, 也圍過來逗它, 一時笑語喧譁。
聽了桓彥範的話, 阿弦臉上更紅,狠狠瞪了他一眼,撥轉馬頭,便要把玄影叫回來。
桓彥範哈哈一笑,伸手握住她的繮繩:“這有什麼可害羞的?我還以爲你跟我已無話不說了呢,所以我也纔跟你說這些,是爲了你的將來着想, 不領情就罷了,真的惱我了?”
阿弦掀開他的手:“誰讓你說這些啦。”
桓彥範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有什麼不可說的?興許沒有人敢在你跟前說這些……但他們背地裡可一句也不少說,哪裡像是我這樣赤膽忠心?”
阿弦聽到“赤膽忠心”四字,“噗嗤”轉怒爲笑:“你這明明是小孩家口沒遮攔,胡說八道,皇帝不急太監急。”
桓彥範聽她一連串說了這些,不由仰天大笑,又道:“我不是小孩兒,也不是太監,但你既然不聽,那就當我沒說好了,我纔不去討這個嫌呢。”
阿弦哼道:“趁早兒的這樣纔對呢,好端端地攪了我的興致。”
桓彥範識趣,見她臉皮薄的如此,就也不再提此事。
兩人翻身下馬,沿着小徑往前,將馬兒栓在小樹林邊上吃草。
越過小徑,前方一座古舊涼亭近河矗立,桓彥範在美人靠上坐了,回頭看了看灞河之景,又問起袁恕己來,道:“眼見將年下了,袁少卿會不會留在滄州過了年再回來?”
阿弦道:“難說。”
忽然想起趙雪瑞的一片心意,卻不知袁恕己在家鄉是不是會相中了人……但他家裡二老那副急切的模樣,如果當真選中了兒媳,順勢將親事操辦了起來,倒也不是不可能。
阿弦在桓彥範旁邊落座,也回頭打量河上風景,見長河滔滔,白雪皚皚,甚是賞心悅目。
桓彥範的小侍童見兩人歇腳,便將小風爐取出來,很快煮了一壺茶奉上,又取了些糕點。
阿弦笑道:“我先前還想不過是出來玩耍而已,爲什麼還揹着這樣大包袱,原來是有好東西。”
她喝了口茶,只聽玄影吠聲激烈。
阿弦回頭看去,目光閃爍間,忽然起身大聲叫道:“大家快上來!快!”
原來在亭子的西邊,有數人於冰面玩耍,其中一名大人照看着孩童,不知不覺走的遠了些許。
衆人聽了呼喝,不明所以,都轉頭看來。
但就在這瞬間,那孩童所立之處忽然塌陷,小孩只來得及叫了聲,便墜入水中。
旁側大人嚇了一跳,纔要去拽,就見腳下冰面也正急速開裂,冰紋乍開的樣子,一道道扭曲雪白,就像是白骨的枝椏橫生。
其他幾人慌做一團,不知如何是好,有一個試圖去救,才踏出一步,就聽得冰層喀喇喇響動,嚇得這人厲聲尖叫,往後跌去,扎手紮腳地掙扎想逃。
這瞬間,沿河玩耍的那些人也都嚇得連滾帶爬地往岸上返回。
阿弦早先一步越過欄杆,桓彥範不約而同地扔了杯子,翻身落地,雙雙往那處奔去。
落水之人仍在掙扎,那跌倒者的情形也岌岌可危,雙腿已浸入冰水之中,嚇得叫聲都變了調子。
其他同伴跟周遭衆人雖有心營救,又不敢冒險,在冰面上稍微踏足,腳下冰層便發出瘮人的斷裂之聲,就像是巨魚張開森然利齒要將人一口吞掉。
忽然有聲音從旁邊傳來:“都別靠近!”
是桓彥範跟阿弦趕了過來,兩人匆匆地將離岸邊最近的數人拖拽推搡上岸。阿弦又將一名跌在冰面的小童抱起。
但前方那青年男子半邊身子已經落水,只是拼命地用手抓着身後一塊浮冰才勉強不曾沉沒,這人聲嘶力竭,大叫救命。
桓彥範小心翼翼踏着冰層往前:“把手給我!”
那人正苦苦掙扎,見狀忙竭力伸出一隻手來,桓彥範屏住呼吸,將他的手握住,一鼓作氣運力。
如此一來,他腳下便立刻也響起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咯吱咯吱聲響,是冰層難以承受兩人之力……但如今已無退路。
身後阿弦叫道:“小桓……”
又厲聲叫:“你敢!”
桓彥範一怔,那被他拉住之人兀自慌張無措地叫道:“救救我!救救我!”
把心一橫,桓彥範再度用力狠命一拽,這下終於將水中的男子拉了出來,但桓彥範不敢稍微鬆懈,腳下步步後退,拽着男子所到之處,冰層一一斷開,險象環生。
岸上之人亦忍不住厲聲尖叫,桓彥範額頭的冷汗涔涔而下:原來他自覺手中這人居然越來越重!也不知是他的錯覺還是真的如此,就好似拖着千鈞重之物,一直狠命往水下墜落,他的靴子甚至都已被冰冷的河水浸溼。
這樣只怕還不到河邊,他就要跟男子一塊兒落水了。
正生死一刻,身後阿弦喝道:“給我滾開!”聲音竟是前所未有的暴怒,其中又夾雜玄影的狂吠。
桓彥範一愣,不知是什麼觸怒了阿弦,卻在這瞬間,手上拖着的那人居然在剎那輕了很多,桓彥範顧不得多想,大喝一聲,拼盡全力拎着人躍到了岸上,踉蹌倒地。
然而,他甚至還來不及喘息,就聽有人尖聲叫道:“小郎!”
卻是先前落水的孩童還在冰河之中,大概是凍僵了,已經叫不出聲,頭顱也半浮半沉,眼見是要救不得了。
冰面搖搖欲墜已無處落足借力,稍微不甚就也是滅頂之災。
可身旁冷風掠過。
桓彥範心頭一涼,本能地叫道:“弦子!”
果然是阿弦掠了出來,好似冰河之上的一陣風捲過,雙足落地,卻並不是跑向那落水之人,而是順着冰面往前滑了過去。
同時她竟解開披風帶子,往後扔了出來,寬大的披風悠悠飄蕩,彷彿一面旗幟,落在河面浮冰上。
周圍岸邊紛紛圍攏的人羣足有二三十人,見狀都嚇得呆若木雞。
桓彥範又驚又急:“你……”
那“回來”兩字還未出口,就聽阿弦衝着河上叫道:“放開他!”
***
先前,一隻水鬼貪婪地抱着那男子的腿,用力將他往水中拽去,正是要尋替身。
所以在桓彥範救人之時,才無法跟水中的那股力量抗衡。
被阿弦一聲呵斥,水鬼在瞬間詫異居然有人看見了自己,不由驚而鬆手。
但那小童卻幾乎被拽入水中無法可救了。
阿弦滑到水邊之時,也看了個正着——另一隻水鬼飄拂在冰水之中,正緊緊地抱着那男童,他的臉頰都已被水中游魚啃噬大半,露出黑洞洞的眼窩跟白森森地利齒,頭皮上卻飄着稀疏的髮絲。
阿弦還未下水,就覺着一股森冷的寒意襲來。
身形不停,竟直直地滑入那邊冰水之中!
與此同時桓彥範從地上一躍而起,卻不知要如何施救相助,同時周圍之人叫道:“小心!”又有的叫嚷:“救不了的!”
前方處處浮冰,若冒險衝過去,只怕救人不成反而拖累。
忽然“汪汪”之聲響動,是玄影發瘋般向阿弦的方向奔去。
岸上桓彥範忍住那將破口而出的叫聲,縮手握拳,他回頭道:“有沒有繩索?沒有就脫衣裳,快脫衣裳!”
身旁的幾個人瑟瑟發抖,雖聽見他的話,卻因嚇呆了沒有反應。
桓彥範怒道:“快脫!”他自己舉手脫下披風,又撕開圓領袍紐子,將袍子一擺跟披風緊緊地系在一塊兒。
周圍幾人總算明白過來,紛紛脫衣。
此刻阿弦已將那正直直地往下墜落的孩童一把抱住,與此同時她揮起右臂,一拳砸向水面。
而玄影趴在一塊兒微微飄動的浮冰上,大叫之餘,忽然前爪在冰面上拼命地亂刨亂抓!
桓彥範緊閉雙脣飛快地系衣裳,眼睛卻也時刻盯着河面,玄影如此倒也罷了,只是隨着阿弦一拳擊出,河面竟濺起極大的一朵“浪花”!
冬天的河水,寒冷而凝滯,極少有如今所見的這樣大的浪,如果說是被阿弦拳頭打出來的,更無可能。
桓彥範屏住呼吸,想到方纔阿弦那句“給我滾開”,心裡已經明白,想通的時候,手幾乎無法握緊衣裳。
忽然“噗通”聲響,原來是玄影縱身撲向阿弦身旁水中,狗爪在水中舞動,仍是厲聲狂吠,如此攪擾下,那浪花竟漸漸消散。
桓彥範壓着心頭驚悸,而在衆人七手八腳忙碌之下,終於打了一道衣裳的“繩索”,他深深呼吸,將繩索半道浸水壓沉,順勢向着阿弦的方向拋了過去:“小弦子!”
阿弦正一拳擊落,臉色凝重如冰,見桓彥範扔了繩索過來,當即舉手抓住,順勢在手上挽了兩挽。
桓彥範的準頭極佳,阿弦反應又且敏捷,兩人配合無間,桓彥範用力拖拽繩索,背後又有幾人過來幫忙,便將阿弦跟那小童如同“釣魚”般從水面拽了過來。
玄影卻不必人救,跟在破冰的後頭刨動,不多時也到了岸邊,自己爬了上來,抖了抖毛,便跑到阿弦身旁。
阿弦仍舊緊緊抱着那小孩子,孩童臉色鐵青,不知死活,他的家人接了過去,驚魂未定地大哭大叫。
阿弦渾身溼透,卻顫聲道:“他沒事!”
桓彥範脫了大氅跟外裳,幸而寒冬多穿了幾層,當即又把裡頭的銀鼠皮夾襖脫下,給她緊緊裹在身上。
阿弦卻回頭看着河面,眼神之中仍有慍怒驚惱之色。
桓彥範低頭道:“那裡是……有東西?”
打了個哆嗦,阿弦的嘴脣鐵青:“是。”
方纔所見種種惡相,她半分都不能回想,身體已經冷徹,若還再多想幾分,只怕就不是大病一場那麼簡單了。
阿弦艱難俯身,把正在哆嗦的玄影也一把抱入懷中,用臉蹭着狗兒的脖子。
桓彥範聽見自己磨牙的聲音:“你一點也不怕?真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阿弦又摸了摸玄影的頭,卻知道桓彥範是關心情切,本想安撫,怎奈在冰水裡浸泡過,渾身已經冷的幾乎麻木,就只勉強向着他一笑。
桓彥範見她頭頂滴水,臉色白了透着青,一嘆無聲,舉手將她緊緊地抱入懷中,試圖以自己的體溫來護她一些暖意。
他的侍童離得遠些,才趕了來,見狀嚇得幾乎哭出來:“主簿!女官……這可怎麼辦?”
桓彥範道:“取熱茶來。……再脫一件衣裳。”
侍童手忙腳亂,忙先把自己的衣裳脫了下來,又去亭子裡取茶水,桓彥範用侍童的衣裳裹住阿弦的頭臉,不由分說將她抱了起來,大步流星往亭子方向而去。
玄影緊緊跟在身後,走起路來卻有些一瘸一拐的。
在兩人背後,那些圍攏的衆人在目瞪口呆之餘,有人竊竊私語道:“那孩子方纔稱呼什麼?女官?難道方纔救人的,就是朝中的女官大人?”
“不能吧,一個女子怎能有如此勇氣?”
***
桓彥範將阿弦放在美人靠上,又給她擦拭頭臉上的冰水,小童慌張送上熱茶。
阿弦將熱杯握在掌中,像是握着回命之火,又叫:“玄影……”
桓彥範便看小童道:“快抱着它!”
那小童一愣,有些害怕玄影咬他,壯着膽子將它抱住。
玄影乖乖地動也不動,小童才放了心,又察覺玄影抖的厲害,他便伸手爲玄影擦身,想讓它能暖一些。
桓彥範看阿弦的臉色很不好,卻有些後悔今日竟貪圖爽快,騎馬出城,這會兒連個避風取暖的地方都沒有,若如此貿然回城,路上被冷風一吹,阿弦非得去了半條命不可。
“你在這裡,我去找輛車。”
誰知才說一句,就聽小童叫道:“少爺,這狗兒的爪子受傷了!”握着爪子給他們兩人看。
阿弦跟桓彥範雙雙一驚,着急看時,見玄影的兩隻前爪果有幾處劃痕,此刻還沾泥帶水,滲着血。
正在窘迫之時,一輛馬車停在長亭之外的路口。
有名侍從極快地趕了過來,道:“主簿大人,我們大人問這裡是怎麼了,需不需要相助。”
桓彥範擡頭,卻見竟是武承嗣的馬車,求之不得。
***
這馬車乃是武承嗣回長安後,武三思所贈,雖看着不甚華麗,但車廂寬敞,裡頭所用之物一應具全。
阿弦裹着一牀來自波斯的貢毯,又加上車廂裡有暖爐手爐等,身上那透骨寒意也漸被驅散,有種重新復生之感。
除了一路上武承嗣時不時地會將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一切都甚安妥。
其實如果不是桓彥範提醒了阿弦一句,阿弦也未必多心。如今既然知道,此刻再面對武承嗣,總有種說不出的彆扭。
武承嗣聽了桓彥範所述,嘆道:“救人雖是義舉,但兩位都是少年英才,將來朝廷的棟樑之臣,救人之餘,倒也要顧惜些自身安危纔是。我雖未曾親眼目睹,卻也能想象出來是何等兇險,尤其是女官……身子本就嬌弱些,何必如此拼命呢?”
他的目光有落在阿弦面上,阿弦素來不知脂粉爲何物,又才落水,渾身瑟瑟發抖的樣子看着十分可憐,如今好歹暖和了幾分,臉色便有些白裡微微泛紅,雙眸卻更加清澈晶瑩。
俊秀英麗,美的脫俗,卻把武承嗣看的呆了。
因爲他身份非同一般,武三思又想要籠絡這位表弟,是以回京之後,武承嗣府中上下之物,包括那些美貌的丫頭,歌姬,也都是武三思所送。
武三思出手非同一般,那些美人當然也屬絕色難得,可卻總似少了些什麼。
直到在殿上看見了阿弦。
此刻武承嗣看着阿弦,目光裡流露的是愛慕還是入色,卻有些難分難明。
阿弦不知如何回答,更不想面對他奇異的眼神,便只低頭去撫摸玄影。
誰知武承嗣目光轉動,又落在她的手上,卻又覺着玉手纖纖,如此可愛,一念之間,竟覺着她手底那隻醜陋的小黑狗豔福不淺、令人羨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