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靠近高宗耳畔, 低聲說了兩個字。
“他?”高宗皺眉看着武后, 良久不語。
武后道:“陛下覺着怎麼樣?”
高宗遲疑道:“這個, 卻不知道阿弦是何意思……”
“阿弦”兩字傳入武后耳中, 惹得她心跟着一跳,面上卻仍如沐春風:“陛下說的什麼話, 只要是陛下同意的, 賜婚的旨意一下,她難道還有什麼不滿麼?只應感恩戴德才是。”
這幾句原本聽來順理成章的言語, 此刻在高宗聽來,卻惹得他心頭隱隱難受。
李治有氣無力地揮揮手道:“罷了,且也讓朕再想一想。”
武后聞言微怔, 片刻,終於說道:“也好,就讓陛下再細細地想一想,畢竟也算是有關皇親……”
她的眼底疑雲閃爍, 忽地又道:“不過陛下, 臣妾還有另外一件事要同您商議。”
高宗本已經有些乏累, 又加心不在焉,便隨口道:“那些朝政公文之類的,就由皇后看着處理罷了。”
“其實也不算是朝政公文, ”武后笑了笑, 眼睛盯着高宗, “正也是有關十八子的。”
高宗原本正要躺倒, 聞言便又側身而起:“她?……是怎麼了?”
武后見他如此關切, 更有狐疑之意,便道:“原先臣妾不也跟陛下說過了麼?年後要拔黜一些官員,十八子……在戶部當差甚好……”
不等她說完,高宗已經記起來:“是了,朕幾乎忘了,既然如此,就從皇后的意思,升她就是了。”
“癥結就在這裡了,”武后嘆道,“原先臣妾是想提拔她的,可是近來……”
“怎麼?”高宗詫異。
武后道:“她有一件事做的很不合禮法,且當着臣妾的面出言不遜……”
武后說到這裡,猶豫了一下,不知道阿弦是否將頭傷之事告訴了高宗。
那話在脣邊轉了轉終又壓下,武后看似猶豫不決地說道:“所以臣妾在重新考量,若提拔她,她能否擔當重任……”
高宗頓了頓:“十八子是皇后看中的人,皇后眼光向來獨到,她自然是個最難得的,何況在戶部這麼多日,從來沒有紕漏,反而屢屢立功,皇后又何必因爲一時的得失而開始質疑她呢。”
聽了這番話,武后笑道:“陛下聖明,臣妾遵旨。”
***
走出興慶殿,武后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寂靜的殿閣。
正如高宗所說,十六年的“夫妻”生涯,且還並不包括之前兩人相識的歲月,武后早就對高宗瞭若指掌。
也正是因爲這份瞭解,才讓武后有些驚心。
當初她想任用女官,高宗雖然詫異……當然也有些不大情願,但礙不過她的求情,軟磨硬施,十分耐性,到底答應了。
可此事之後,他並未因爲朝中出現了一名女官,而對阿弦多看幾眼。
因爲高宗對她全然不感興趣。
打個粗俗的比方說,如果阿弦當初是以一名絕色美人的模樣出現在高宗面前,只怕他還會倍加留心,或者其他……
但連朝政都疏於理會的皇帝,又怎會在意一名小小女官,更重要的是,這女官還是在武后要求下設立,起初高宗是不喜的。
綜上,高宗雖因聽說阿弦的種種奇聞異事,略有些好奇,卻也並沒格外在意。
但是最近不同。
武后起初以爲是因爲李賢的原因,但是經過方纔在殿內的試探,武后確信,不僅僅是因爲沛王。
有種難以言說的焦灼不悅感在心底醞釀。
原先武后本以爲會讓阿弦聽從自己的話,按照她所安排的路而行,然而麟德殿內的夜會,惹得她剎那失去理智,也許是從那時候起,武后知道自己無法任意左右這個她看中的女官。
對自己無法掌控甚至膽敢“忤逆”之人,她的心底有一種按捺不住的殺機在流竄,只是靠理智彈壓着。
偏偏李賢又在這時候“添亂”,數日來武后痛定思痛,終於作出決定。
面對龐大的李氏皇親,武氏族人的勢力顯得如此薄弱。
原先最看重的賀蘭敏之偏偏自毀前程,武三思又馬失前蹄,現在對武后而言,京內的武氏族人中,——武懿宗人雖有些猥瑣,倒也算是一支膀臂,武攸寧武攸暨兩兄弟,雖初來乍到,卻是可造之材,但是在繼賀蘭敏之,武三思之後,武后最器重的人,則是武承嗣。
年後要對百官的任命等進行更改變動,武后早已經心中有數,不必多說。
而當初武承嗣表明對阿弦有意,武后爲保女官前程斷然拒絕了,如今眼見已無法掌控阿弦,若她嫁給別人,對武承嗣而言,未免有些他的姑母說話不算數之意。
且刨除阿弦性子左犟這點,無可諱言,她是個極可用的人,尤其在眼下這種時局,所以如果把她嫁給武承嗣……讓她成爲武氏一族的人,對武后而言,才能減輕她嫁人造成的不便,也算作是對武氏族人的如虎添翼。
“看樣子,也只能如此了。”往含元殿反悔之時,武后暗暗做了決定。
***
這日,天降瑞雪,興慶宮內,木炭將爐子烤的微紅,殿內煦煦彷彿春暖。
高宗對着面前雕龍的金爐,望着裡頭跳躍的火光,眼前卻總是出現阿弦的臉,一顰一笑,如此鮮明生動。
正惘然出神,卻聽人道:“太平公主到。”
高宗擡頭看時,果然見太平蹁躚進內,隨意將披風解下往後一扔,自有宮女伶俐地取了去。
太平行禮之際,高宗見她頭上還有些雪花,便笑道:“怎麼就頂風冒雪的過來了?”
“這點兒風雪怕什麼?”太平不由分說地上前,仍是挨着高宗身旁坐了:“天兒不好,我怕父皇有犯了頭疼,特意過來瞧瞧的。”
高宗欣慰:“太平長大了一歲,也越來越懂事了。”
太平笑道:“是麼?可是母后卻不這樣說,她常說我是沒籠頭的馬呢。”
高宗笑了笑,不再言語。
太平眼珠轉動,忽看向殿門外,望着雪花飄搖之態,道:“今兒聽說是大理寺袁少卿家請年酒,只是下這樣大雪,而已不知道有沒有人肯去了。”
高宗道:“袁少卿……哦,對了,就是那個從豳州升上來的袁恕己?”
“當然就是他了,在豳州當刺史的時候,跟小弦子是一塊兒的,至今兩個人感情還很好呢。”
“感情很好?”高宗蹙眉。
太平笑道:“是呀,袁少卿待小弦子,可謂是如父如兄了,照料有加呢。”
“如父如兄”四個字躍入高宗耳中,像是亂箭射在身上,他強打精神道:“是嗎?他對阿弦這樣好啊。”
太平道:“想必是跟小弦子很投契罷,小弦子對他也很是信任敬愛,不過……”
“不過怎麼樣?”
太平捂嘴一笑:“不過她對另一個人更是敬愛啦。”
高宗頓時打了十足精神:“當真?是對誰?”
太平連連咳嗽,卻不回答,只又問道:“怎麼父皇最近對小弦子很是關切似的,先前父皇一點兒都不理她。”
高宗心頭一震:“我只是……”
“是不是因爲賢哥哥喜歡她的原因?”太平卻嘴快地問道。
“你連這個都知道了?”高宗心思稍定。
太平道:“當然,我還知道父皇不想她當沛王妃呢。”
高宗笑道:“你這鬼靈精,可是你母后告訴你的?”
太平不承認:“我的消息何等靈通。”
高宗心中正猜阿弦敬愛那人是誰,太平捧腮道:“不過,幸而父皇沒答應把小弦子許給賢哥哥,不然……”
戛然而止,太平也不等高宗問,就轉開話題道:“雖然今天風大雪大,我卻知道小弦子一定會去袁府的,畢竟他們交情不同,唉,若不是母后不許我隨意出宮,我也是要去找她的。”
高宗暫時收了心底疑惑,眼神柔和:“你跟阿弦倒是格外投契,怎麼,她對你很好麼?”
“她對我自是沒話說,曾救了我好多次呢,父皇難道忘了?”
“唉,這倒是。”高宗嘆息。
太平卻又噗嗤笑道:“不過說來好笑,纔跟她認得的時候,還屢屢打架鬧彆扭呢,後來想想,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了。”
先前高宗對阿弦的事極少留心,雖隱約知道太平跟她有過那麼一段,卻並不清楚,近兩年來早就忘的差不多了,當即便叫太平細細說來。
太平見他甚是感興趣,便詳細說了因玄影找去平康坊一節,又道:“當時我還並不知道她是女孩兒,心裡可討厭她了,不過那會兒表哥跟賢哥哥都很喜歡她。”
高宗知道她口裡的表哥是賀蘭敏之,又因察覺先前太平每每欲言又止,便故意道:“沛王喜歡她我是知道的,原來周國公也對她不同麼?”
“何止是表哥……”太平衝口而出,卻又忙捂住嘴。
高宗笑道:“怎麼了,今日你總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你到底還有什麼秘密不能告訴父皇?”
太平才道:“也、也不是秘密,只是我貿然說出來,怕是會給小弦子惹禍。”
“又惹什麼禍?”高宗越發詫異,“你快說,不許有絲毫隱瞞。”
太平忐忑道:“我真的不能告訴父皇。”
高宗道:“你是怕什麼?”
“萬一父皇也遷怒小弦子呢……”
高宗沉吟:“你說‘也’?還有誰遷怒了她?”才說一句,驀地想起武后前些日子所說的“阿弦做錯了事”那宗,於是問道:“是你母后嗎?她幹了什麼?”
不知不覺,神情嚴厲了起來。太平極少見高宗如此,頓時有些害怕:“我什麼也不知道。”
“太平,”高宗忙拉住她,“偌大的宮內,連你也不能跟父皇說實話嗎?”
太平遲疑:“父皇,不是我不說,只是……”
高宗道:“朕答應你,絕不會對人透露是你說的,如何?”
太平忙道:“那你也答應,不許遷怒小弦子。”
高宗笑道:“當然,我怎會遷怒於她?”
太平鼓足勇氣,才說道:“宮內宴請大臣的那天晚上,我看見母后單獨召見小弦子,因小弦子說錯了話,母后失手扔了手爐,傷了她的頭。”
高宗屏息,膽顫心裂:“你說阿弦頭上的傷,是你母后所爲?”
太平道:“是啊,唉。我想母后也不是故意的。”
高宗驀地起身,雙眼發直。
把太平嚇了一跳:“父皇……”
高宗一言不發,往外就走。
太平愣愣地不知如何:“父皇!”
高宗驀地止步,他慢慢回頭,又問:“你可知道是因爲什麼?”
太平見他舉止反常,心跳加快:“我只知道……是跟崔師傅有關。”
阿弦最後問武后的那句話,聲音不大,是以太平並未聽見,還只當全是因爲崔曄。
高宗轉過身來:“爲何又跟崔曄有關了?”
太平跺腳道:“父皇你怎麼還不知道,小弦子心裡喜歡的人是崔師傅,而崔師傅也喜歡她……所以母后才大怒的呀!”
“是……崔曄?!”高宗眼前似有一道電光閃過。
阿弦心中有人,這也罷了,但高宗萬萬想不到,她心中的那人竟是崔曄。
一瞬間高宗幾乎以爲自己是錯會了意,但是太平口中的“崔師傅”,長安城裡統共只有那一位。
太平見高宗滿面驚詫,但卻並無任何怒意,這才鬆了口氣,又說:“我知道的時候也跟父皇一樣不信呢,但是……他們兩個真的是很好的……母后之所以生氣,也正是因爲這樣,之前小弦子病了,崔師傅在懷貞坊看了她一整夜,後來不知爲了什麼,小弦子又留在崔府過了一夜,其實這也不怪母后,母后一心想小弦子能專心做女官,才一時……”
高宗呆立片刻,有些站不住腳,緩緩後退了兩步。
太平忙過來扶着他重新落座,擔憂:“父皇,您的臉色不大好?要不要傳御醫?”
“不、不必……”高宗緩了口氣,“朕只是,有些太過意外而已。”
太平覷着高宗的臉色,又大着膽子問道:“父皇,您是不是也跟母后一樣,不喜歡他們兩個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