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德的臉漲的如豬肝一般,兩眼十分怨恨的看向徐子先與孔和,一時半會卻說不出駁斥的話出來。
楊世偉心生不悅,面色難看起來。他衣着紫袍,從三品的大官,其以殿中侍御史權知福州軍州事,位高權重,大魏的地方官皆由京官出鎮,越是重要軍州,其在京官序列中的職份越高,實內虛外,以中制外,京官貴而地方官賤,大抵就是這樣的情形。
在楊世偉發作之前,幾個小吏匆忙趕過來,在楊世偉耳邊低語。
楊世偉面色微變,轉身就往橋東去。
大量的銀餅子還是堆在街道正中,四周的商民百姓遠遠的散開瞧熱鬧,沒有人能夠靠近商行這邊。
“好,甚好。”楊世偉看了幾眼賬簿和現銀,頓時捋須而笑。
“世子這一次立功甚偉,斬殺岐山盜多名,抄出內鬼,去了地方一患,本府會向福建路大都督府和安撫使司,還有京師兩府稟報……”
楊世偉頓了頓,又道:“抄沒賊贓甚多,近年來水患頗多,本府難以爲繼,捉襟見肘,今秋打算興役修河道,這一次世子算幫了大忙了。”
徐子先拱手而拜,對楊世偉的誇讚表示愧不敢當。
楊世偉官聲不錯,這一次盜案對他肯定有影響,不過想到可以拿出銀錢買得大量糧食賑災,又能興修河工,楊世偉心情一時大好,對徐子先着實誇讚了幾句。
“盜案當由我提刑使司來管。”正當楊世偉與徐子先說話時,鄭裡奇匆匆趕到,劈頭就到:“賊盜屍首和賊贓,拿獲的賊人,都該歸提刑司。”
“賊盜犯境是軍務。”制置使司韓炳中亦是趕到,最短時間弄清楚了狀況,當下令士兵將現場圍住,說道:“不論是賊人還是贓物,制置使司都要一併帶回,到時候查清源由之後,再交給提刑司處置。”
鄭裡奇冷笑道:“韓大人也知道要查清源由,不知道你們那裡有什麼樣的老刑名可以查案,又不知道朝廷什麼時候改了規矩,提刑司不查案,改由制置使司去查?”
“這是盜案。”韓炳中反脣相譏道:“事涉軍務,當然要由制置使司先查。”
幾個穿紫袍的大人物脣槍舌箭,幾乎都是動了意氣,一旁站着的小吏和將士們都一動不敢動,屏住呼吸,惟恐在這個時候觸犯了某個大人物,弄的慘不堪言。
徐子先也是皺眉看着,旁邊的李儀,孔和等人都慶幸聽從了徐子先的決斷,也是越發敬佩徐子先的城府胸襟。
要知道人想的明白是一回事,能剋制住自己的慾望又是另一回事了。
簡單來說,人發胖是因爲剋制不住要吃的慾望,所有人都知道肥胖不好,但當美食上來時,心裡又是去他媽的,該死就死,該吃要吃。
這便是慾望左右人正確思維的最典型的例子……而眼前的這些銀子對徐子先來說,誘惑絕對大過一頓美食,昨天半夜時過來殺人劫貨,一把火燒了商行,只推給戰事激烈身上,一時半會的沒有人會說什麼。
但從眼前這些大人物的表現來看,只要事後漏出一點風聲,恐怕南安侯府要被這些大人物聯手整的死去活來……
兩千多萬錢對崇德以前的各衙門來說只是筆小錢,安撫使司在崇德之前,一年的公使錢也有百萬錢,各衙門多少不論,幾十萬錢不等,這些錢都是官員用來請客送禮,迎來送往,隨意花銷的小金庫,隨便花銷,連報帳都不需要,等於是隱形的官員福利。
宰相的月俸就是三十萬錢,加上賞賜的絹、布,柴炭、糧食,肉類,還有朝廷負擔的元隨和護衛,宰相的年俸就是千萬錢。
一般的官員俸祿也是不少,加上公使錢,足夠使官吏們過的相當舒服。
自崇德年來,朝廷開銷用度劇增,百姓的負擔也是極重,朝廷只能在宗室和日常開銷上打主意。
官員俸祿自然不能減,但公使錢和日常的開銷都減免了不少,福州這裡地處南方,不似北方直面東胡威脅,盜匪只是搶掠財物,不象中原和西北地方的流賊一心要推翻大魏,這使得朝廷財政對福建路的支持一減再減,連各地的防務都是以防守爲主,兩府不給錢,福建路也就只能採取保守的態勢,任由匪盜橫行。
至於百姓疾苦,當然沒有幾個官員會真的放在心上。
這筆賊贓,要是十幾年前卻不會有人真將它放在心上,在現在這個時候,各衙門都窮的要死,兩千多萬錢也相當可觀,足夠耗費一陣子了。
衆官都是說的好聽,其實誰都明白,賊贓誰拿走就歸誰,難道朝廷會叫福建路的衙門將賊贓送到京師去?
韓德一臉不高興的站在一邊,這事三山縣只有黑鍋背,沒有好處撈,在這裡的全是服朱紫的大人物,知縣張天勝都沒機會說兩句話,更何況他這人縣尉。
當衆多高官爭執不下的時候,韓德突然心中一動,說道:“各位大人爭執不下,不如看看南安侯世子是怎麼說的,這盜案到底是世子立下的大功,從道理上來說,世子也是可以有所建議。”
衆人這才醒悟,韓炳中瞪了鄭裡奇一眼,兩人在這裡爭論不休,居然把南安侯世子給忘了。
從品級來說,韓炳中這個制置使是從三品,安撫使林鬥耀是從二品,趙王殿下則是從一品,而本朝一品唯有宰相可授之,親王也位在宰相之下。
南安侯是國侯,按制侯爵是從二品,地位與一路安撫使相當。
只是侯爵並非官職,沒有實權,況且徐子先還沒有襲爵,只是四品將軍,但不管怎樣,韓炳中和鄭裡奇等人還是太慢待了。
韓炳中和鄭裡奇等人都草草拱了拱手,徐子先卻是鄭重還禮,這些都是福建路大權在握的大人物,不管怎樣,禮節上是不能荒疏的。
“世子要想好了說。”韓德一臉笑容的說道:“向朝廷上奏,世子的話也至關要緊,可能就是一句決定這些賊贓和盜案之功歸誰……”
徐子先道:“不管哪位大人能居功,三山縣治理地方不力,以致賊盜橫行,這個罪責卻是免不了,走不脫……”
這一下韓德徵住了,再看張天勝的臉色,似乎是要把他生吞活剝了才能解恨。
韓德自己更是一臉便秘樣,確實是如此,境內發生盜案,知縣有責任,首當其衝的卻是負責治安的縣尉……韓德算是挖了個坑給自己跳,並且還滿臉笑容的跳了下去。
“記下來。”巡按使蕭贊對身邊的吏員道:“以免有遺漏。”
蕭贊又對韓德道:“一會請韓縣尉隨我回府城,我要問清楚前後經過。”
“是,大人。”韓德兜頭拜揖,已經面無人色,巡按使司衙門可不是容易進出的,很有可能他要下獄,面對刀筆吏的審查盤問,想想已經是頭大如鬥。
再看向徐子先時,韓德已經是一臉怨恨,兩眼充滿怒意。
徐子先苦笑一下,好沒來由,這世間真的是有韓德這樣的人,自己不去招惹他,他偏來招惹你,自己一腳踏空了,卻怨恨別人沒有拉他一把……果真這世間是有小人的。
徐子先笑道:“我記得小時候駕小船去閩江上釣魚,先父告誡我說要有耐心,慢慢來,自然會有魚上鉤,可偏有一些魚是急性子,我們划船時,就會有魚從水中跳出來蹦到船上,你說,它是何苦來?”
四周的人都忍不住笑出聲來,鄭裡奇苦瘦的臉笑成一團,韓炳中拍腿大笑,面容俊朗的蕭贊微笑着搖頭,連楊世偉也是噗嗤一笑,只有一臉心事的張天勝未曾笑,而韓德就恨不得抽出腰間障刀,上前與徐子先拼命。
“世子我前年見過,諾諾不敢言。”鄭裡奇道:“而今卻如此善謔,了得,了得。”
“閒話不多說了。”韓炳中盯着徐子先道:“世子應知安撫司林大人對此事甚爲關切,盜案又是軍務,如何說,世子要權衡清楚……”
鄭裡奇不悅道:“韓大人當面這般威脅,非君子所爲。”
“我的話一番淳淳好意,怎麼能說是威脅?”
韓炳中當然是在威脅,福州城中,包括整個福建路,當然是以安撫使林鬥耀的權力最大,林鬥耀爲政三十七年,已經是地方文官之首,再上一步就只能是任樞密副使或是政事堂的參知政事,爲兩府執政之一,那更是大魏文官的頂尖羣體中的一員,等閒親王也比不得參知政事的權力和尊貴,更不要提更上一步就是樞密使或宰相。
宰執之位,在親王之上,一介宗室侯爵萬萬不能與之相比。
徐子先的話只能說是一種建議,盜案與侯府相關,又是其領人打敗了岐山盜,有巡撫使在這裡,上報朝廷時徐子先的話會被如實上報,所以方有一點用處,若是往常時候,徐子先去制置使衙門都未必能見到韓炳中,更不要說衆多高官顯職在這裡等着他說話表態。
“韓大人,”徐子先沒有遲疑太久,心中就有了決斷,他向韓炳中抱拳道:“此前本府官莊管事逃脫,我已經向安撫使司衙門和制置使司衙門報備,結果兩位大人卻將公文轉給大都督府,使我叔王不得不批覆荒唐胡鬧。現在我要請問,到底是誰在荒唐胡鬧,本朝故例,盜案爲最要緊之事,不可疏忽大意,若不是此次我運道好,可能躺在那邊荒地上的就是我和侯府的護衛們了……”
徐子先的態度十分明確和堅定了,並且他的選擇相當的有道理,雖然此前侯府也上報給提刑使司,但事涉岐山盜,提刑使司又沒有兵力可用,責任當然是得制置使司和安撫使司來背,否則無法服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