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沿岸已經出現敗兵了!”林紹宗眼尖,凌晨時分,第一時間便是發現了沿着海岸奔逃的大量潰兵。
毫無疑問,這不可能是從寧遠逃回來的兵馬,只能說是被困在渝水一側的潰兵。
但在更遠方向的船隻來報,有超過千人建制的東胡騎兵,亦在這些敗兵身後不遠,最近的不超過二十里路程。
所有人的目光都是聚焦在徐子先的身上,如何決斷,只能看這位開府親王了。
此次北上,徐子先身邊並沒有大將跟隨,秦東陽帶着第一軍往撫州去了,劉益在呂宋,葛家兄弟率軍往虔州一帶,張虎臣部在福州駐紮,穩守大後方,同時接收戰馬,編組訓練騎兵。
林存信,金抱一,吳畏三等重將,或率部移駐建州,汀州,或準備進入江西,在秦東陽和葛存忠等大將指揮下追擊殲滅李開明所部,葛家兄弟的下一步,便是往洪都一帶,秦東陽和金抱一等人,則會在夏天之前,進入荊南和荊北。
在年底之前,府軍會成立十幾個廂都,人數達到三十萬以上,水師官兵則擴充到十萬,水師和陸師的總人數超過四十萬,其中騎兵會成爲一廂都,五個到六個軍,從一個騎營擴充如此,速度也是相當的快速了。
北上大將不多,精銳不足,決斷起來,怕是秦王殿下也頗覺爲難?
……
在海對岸,嶽峙等人也是差不多時間看到了海面上大量的船隻。
很多人不敢相信,甚至再三揉眼才能確定。
船隊超過千艘船隻,大量的各式帆船,海邊用的小型漁船,商船,戰艦,不管是什麼樣的船隻,不分南北,超過千艘船隻被徵調過來。
這一次的行動,嚴格來說完全是民間的自發行爲,徐子先主導,王直配合,根本便沒有通過朝廷,被困的北伐禁軍的將士們當然也不會知道有這麼一隻船隊在等着他們。
歷史上的鬆錦之戰,吳三桂等諸總兵先逃,清軍隨後掩殺,屍體沿着松山塔山等諸堡一直到遼西海邊,超過六萬人沿着這些地方被殺,幾十年後的康熙年間,有人在經過遼西海邊時還能發現成堆的白骨。
若當時也有船隻接應,情形當然大爲不同,也不會有那麼多的明軍被清軍殺死在海邊或自己跳海淹死了。
看到船隻之時,連同嶽峙在內,所有人都睜圓了眼,臉上也顯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原本嚎啕大哭的也是從地上爬了起來,他們原本也是樸實堅韌的漢子,只是在過於絕望之時纔會有這樣的崩潰行止,當希望又出現之時,他們便立刻鎮定下來。
嶽峙立時道:“衆人替我傳令,所有尚有武器的,不論是弓矢還是長矟,橫刀,乃至儀刀,甚至是匕首,小刀,只要有武器的便集結一處,結成軍陣。無武器的,可以四散逃至海邊,由海上的船隻先行施救。”
先是十幾人,後來是幾十人,數百人,過千人開始叫喊,有武器的禁軍將士也並未將武器丟棄,而是在臉上顯露出堅韌的表情,他們開始聚集,接着看到太尉嶽峙手持橫刀,大步向持着兵器的禁軍將士們走來。
“我不走了。”嶽峙一邊走一邊大聲道:“我知道衆人疲憊之至,站立都難,但海上既然有船隻過來救咱們,能活一個兄弟便是一個,咱們不能死的毫無價值,象是野狗一般被人殺死在荒原之中,若無機會便也罷了,現在有機會,大夥兒就把腰板挺直了,就算死,也還是堂堂正正站着死的一條好漢子!”
嶽峙從軍三十多年,爲統帥亦是多年,此時算是將話說到了將士們的心底裡去了,哪怕是毫無力氣,甚至站立都困難,很多拿着兵器的禁軍將士還是慢慢聚集在一起,將臉部別過來,不再去看大海,而且迎着東胡人將衝殺過來的地方。
他們衣衫襤褸,鎧甲全無,只有最後一柄兵器,長矟,橫刀,甚至只有一隻匕首,短刀,但無人後退,亦無人抱怨,他們原本就是相當堅韌果敢的漢子,他們向來戰鬥在對胡騎的第一線,勇敢堅韌是最基本的東西,甚至可以說是本能。
嶽峙在短時間內聚集了過千人,形成了一條裡許長的防線,單薄脆弱,稍有戰場經驗的人也知道它經不起千人左右的胡騎一衝,只要東胡騎兵一次穿鋒,這脆弱的防線直接就會被衝跨,然而所有持兵器的都聚集到了一起,義無反顧,並沒有人猶豫遲疑,甚至剛剛捶打地面嚎啕大哭的禁軍,此時也是拿着自己的兵器,站在了防線之中。
有一些赤手空拳的禁軍將士也想要加入,卻是被嶽峙派人給攆開了。
很多禁軍武官和將士們奔向海邊,已經有人涉水前行,很多小船都迎了上來,最多一刻到兩刻鐘時間,最少就會有數千人獲救。
嶽峙神色平靜,不乏安慰。
十幾萬人埋骨異鄉,就算眼前這萬餘人都逃出去也彌補不了損失,改變不了什麼。但身爲大軍統帥,能看到這麼多兄弟在絕境中逃生,嶽峙此時的內心卻是充滿着平靜喜悅之情,惟一的問題,便是逐漸涌現在地平線上的追擊過來的東胡騎兵。
“來吧,狗崽子們。”嶽峙手持橫刀,內心平靜,感覺少年時習武的豪情壯志又回到了身上,以他的身手,哪怕是被人取了項上首級,最少也能殺得十個八個,在死之前,定要殺個夠本纔是。
此時一個護衛突然道:“太尉,在咱們前方有船近海,有將士從船上下來了。”
大約在數裡之外,果然是有過百艘海船在前方陸續靠岸,在大旗的指揮之下,無數穿着鎧甲,手持長矟,弓矢,神臂弓的將士從小船上躍下,趟過海水,迅速上岸,然後於岸邊開始結陣。
以嶽峙的經驗來看,這支軍隊果決,勇敢,迅速,從結陣的動作來看毫無疑問經歷過艱苦的訓練,從鎧甲和兵器來看也毫無疑問是一支精銳,最少看起來是不在禁軍之下。
但以嶽峙領兵十餘年的經驗來說,這支軍隊還稍嫌稚嫩,很多動作還有些生疏艱澀,可以看的出來,這是一支經歷過艱苦訓練,但時間並不太長,也沒有經過多少次實戰的軍隊,如果假以時日,很有可能練成一支精銳,但以現在來說,可能這支軍隊上岸來還是太早了。
但上岸的軍隊越來越多,很快超過三千人,並且兵器鎧甲盾牌神臂弓等配套齊全,在不到兩刻鐘的時間內,這支軍隊集結完畢,並且在鼓聲之中,開始前行掩護敗逃禁軍的側翼。
一前一後,一左一右,三千多人和一千多人的軍隊相隔不到三裡,形成了兩個互相掩護的軍陣,光憑對方將領的指揮來說,倒是相當的嫺熟老練。
嶽峙輕輕點頭,感覺眼前這支軍隊的武官倒是相當的成熟老練,最少在指揮三千人規模的軍隊時,並未感覺吃力,也未看出來其在這樣的戰場上過於緊張,以至指揮的動作變形。
此時有不少禁軍將士在看向前方的旗幟,相隔不遠,又是在沒有遮擋的海邊,所有人都很快確認了下來,眼前的大旗並非是北方禁軍的某部,亦非南方禁軍,也不是廂軍,而是來自於福州的秦王府軍。
大魏的軍旗,禁軍,廂軍,郎衛,都各有特色,而開府親王,可以用自己的親王封號爲府軍大旗的標識,在敗逃禁軍們的眼前飄揚的大旗,便是在大旗正中有相當顯眼的“秦”字,除了開府親王外,其餘的諸多親王只能掌管自己的幾百護衛,並且沒有資格以親王封號給護衛命名,普通的親王護衛其實並不是牙將私兵,也算是列屬於禁軍的序列之中。
在此時此刻,嶽峙在內的所有人都感覺一陣愕然。
嶽峙隱隱能想到,朝廷在北方肯定早就失序,根本不可能調配這麼多船隻到海邊來救援,他原本以爲只是王直調度船隻,現在卻是明白了過來,王直的威望和實權,根本不足以動員出眼前這麼龐大的場面,視力以及之處,十來裡的海岸線上最少有好幾百艘船,往前方船隻仍然不斷,說明海上船隻定然過千,動員過千艘海船,人員數萬,這樣的大手筆,王直這個歸附的節度使是做不下來的,其若有這樣的能力,朝廷對王直的提防和限制也會更大,根本不會給其動員的機會,哪怕是將北伐禁軍全部放棄,朝廷也不會在肘腋之間,任由歸附的海盜鬧出這麼大的場面,這種威脅,比東胡人在一兩年後的進攻更會令天子和兩府不安。
現在是可以確定,是秦王殿下率南方的水師北上,也只有這位開府親王,在這種時候可以不顧嫌疑,也是可以下這種決心,有這個實力和威望,天子和兩府只會默認,若救援成功,則秦王的聲望會更上層樓,從此天子和兩府也難以再來壓制。
於公於私,秦王殿下走這麼一趟是在情理之中,只是嶽峙也沒有想到,秦王殿下會派府軍上岸,承擔這樣的風險!
一時間,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涌上心頭,北伐大軍的被壓制,利誘,威逼,內部的不和,外部的壓力,種種掣肘,發生在不久之前的事如走馬燈一般的在嶽峙眼前晃動着,一時之間,這個鐵鑄般的漢子竟是虎目含淚,若朝廷中樞俱是秦王這般有擔當的漢子,國事又何致於到如此地步,這場戰事,又怎麼會是眼前這樣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