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世界還沒過夠,轉眼就變成了三口之家,這叫段迦仁如何能忍?
猴子精觀顏查色,知道自己不討大哥的喜歡,故而平時絕不在他面前露面。非到必不得已必須露面之時,也定然把自己當成聾啞,不聞不問。若非得言語應對之時,則把自己當成機器人,一個指令一個回答,絕不多說。
對手如此乖巧伶俐,叫段迦仁的滿腔怒火都噴在了石棉瓦上,燒不起來了。
他工作又格外忙,滿世界摟錢,稍有空歇,也寧可把時間和力氣花費許盡歡身上,見縫插針的跟她膩乎。
然而許大仙並不樂意跟他膩乎,因爲他膩乎起來就跟個牛皮糖似得,又黏又韌又難纏。
好的時候恨不得登梯子爲她摘星星,可轉臉又能擺出一副“秦香蓮”的嘴臉抱怨她是個“陳世美”——只因她寧可去廣場喂鴿子,也不願意陪他去看歌劇。
歌劇有什麼好看的?一個個吊着嗓子唱大戲,她又聽不懂!
可他不依不饒!聽不懂也得聽,人在國外飄,她難道就打定主意不學洋文,甘心情願當一個洋文盲?
學洋文跟聽歌劇有什麼聯繫?她在學啊,猴子精教她呢。一對一輔導,專人私教。
那鴿子又有什麼好?到處拉屎,搶食,一個個跟強盜似得,她就那麼愛?天天去,去不膩?
許大仙哪裡是愛鴿子,佐不過是爲了躲他。一千隻鴿子的吵鬧爭奪都比他可愛,畢竟鴿子不會拉着她談情說愛,膩膩乎乎。
所以說到底你就躲着我咯?我就知道你不在乎我!——末了,他又甩出這樣的話來氣她。
她能怎麼着?當然把眼一瞪,把袖一甩,把門一甩,揚長而去。
也不走遠,就是出門上街轉悠。
段迦仁的公寓在紐約上東區,交通便利,環境宜人。整座大樓歷史悠久,周圍不是美術館就是音樂廳,乃是紐約上等社會聚集之處。
看到她,門衛約翰就引擎的打招呼。
“許小姐您出門?外面風大,請注意保暖!”
她把洋文在嘴裡咂麼一遍,轉化成中文後在腦子裡過了一遍,這才微笑一點頭。
“謝謝,你客氣了。”
她跟着猴子精學洋文,頗有進展,不過日常對話也就到這份上了。能聽和能說,是兩回事,及至能寫,又是另一回事。
樓外的寒風撲面而來,冷得讓人一哆嗦,跟樓裡完全是兩個世界。
但這份冷也讓人精神一振,驅散了溫暖如春所帶來的慵懶和頹靡。
她慢悠悠的在街上閒逛,走得累了就轉進咖啡店裡,喝一杯香濃的奶茶,吃幾塊甜蜜的蛋糕。美國人的飲食馬馬虎虎,實在不值得稱道。但咖啡來自巴西,蛋糕來自法國,別有一番風味。只是太甜,美國人的舌頭似乎缺乏對甜味的敏感,非得加糖加到齁了才能品味甜味,以至於尋常店鋪裡的西點都甜到發膩。
幸而紐約是個國際大都會,世界各路豪傑匯聚一堂,美食也是五花八門。尤其是上東區的美食,更是以追求健康爲標準,口味清淡,做法考究,擺盤精緻,絕無肥膩。
但又太清淡了些,好好的蔬菜全是做成沙律,拌上醬也沒什麼好味道,吃起來就如同嚼草一般。吃多了,恍惚就覺得自己也成了牛羊,在大草原上嚼着草根菜幫子。
對紐約的美食品評一番之後,她又施施然起身,扭頭往回走。
及至回到大樓裡,段迦仁已經在大堂等候多時。一看到她就跟失孤的孩子見到親人,飛奔着撲過來,雙臂將她抱住。
“都是我錯了還不成?你去了哪裡?急死我!”
快三十的男人,裝出一副小孩子的模樣,可真叫人噁心。許盡歡一眼都不要看!
不過因爲剛剛吃飽喝足,所以心情還不錯,也就懶得跟他計較。
而他也頗有眼色的簇擁着她,一路做小伏低裝乖巧,哄着她回家。
回到家,雨散雲開,風平浪靜。大家該吃吃,該喝喝,該玩玩,該樂樂,吃喝玩樂,一天就又混過去了!
*
聖誕節照例是去許家過!
雖然許盡歡毫無表示,但段迦仁卻無師自通的講究起來。一年到頭跟老丈人家都不聞不問,年底總該去表示表示。
雖然這個老丈人在許盡歡眼裡一錢不值,但他總覺得許家的存在是他和許盡歡關係的證明。段家和許家在走動,那他和她就仍是名正言順的一對。
一年之前,許媽媽頗擔心段迦仁是陳世美。但一年之後她已經看清,自家女兒纔是陳世美。
她似乎壓根沒想過要給段迦仁一個名分!
作爲母親,她也很想鼓起勇氣跟女兒好好談一談,拿出一點長輩的氣勢和過來人的經驗,給她說道說道。
然而一旦跟女兒打了照面,她就跟被什麼東西鎮住了似得,半句長輩的話也拿不出來。
女人的直覺總是很準,她隱約覺得眼前這個女兒已經絕非曾經的那個。她只是看起來形似,而內裡完全不同。
至於這個女兒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她不敢想也不敢問。問了,她可能從此就再沒有女兒!
許淵也再次來到紐約,打着看望哥哥嫂子的名義,看望許盡歡。
雖然不甘心,但也不得不承認,段迦仁把她照顧的面面俱到。
她略微胖了一點,脾氣也更大了一點,時常要發一點無傷大雅的小脾氣,人人都得寵着她,哄着她,讓着她。
段迦仁的脾氣也大了不少,已經能跟她犟嘴慪氣,雖然事後必得伏低做小的哄她回心轉意。
兩個人的相處模式,在外人眼裡是越來越像一對歡喜冤家。
那個曾經愛他愛到癡狂瘋魔的少女已經完全消失不見,連影子都沒有剩下。
在溫暖如春的室內,在一片吵吵鬧鬧的歡騰聲中,他冷不丁的打了一個寒顫,感到徹骨的冰涼。
看來明年,他沒有再來的必要。
聖誕節一過,段迦仁就厚顏無恥的把拖油瓶段迦康仍在了許家,自己則拐帶着許盡歡跳上飛機一路直奔加拿大阿爾伯塔省。
那裡有一座阿伯拉罕湖,一到冬天湖面上就會結冰。湖面結冰不稀罕,但阿伯拉罕湖富含沼氣,湖面的冰塊裡全是漂亮的氣泡,特別有趣。
他多少有點摸到她的脾胃,他的女神對浪漫毫無興趣,只喜歡新奇好玩的事物。
粉紅沙灘不堪回首,這回他另闢蹊徑,準備給她來一個冰湖奇觀。
阿伯拉罕湖的沼氣泡沒有給他丟臉,一望無垠的湖面凍得結結實實,冰層直達一米多厚,能開汽車。
岸邊的水髒,冰也髒,氣泡也少,不好看。
但往湖中央走,就能看到一大塊猶如海藍寶石一般純淨無暇,晶瑩剔透的冰層。冰層裡的氣泡也多如繁星,大小不一,恰似無數天神的珍珠項鍊,統統墜入湖中,一串串林立着。
有些氣泡甚至接近冰面,只隔着薄薄的一片冰殼,觸手可及。
正因爲氣泡太多太大,也就顯得冰層脆弱纖薄,踩上去岌岌可危,欲斷欲裂。
可她一點也不在乎,哪裡是走,簡直是跑,花蝴蝶小燕子似得在湖面上飛來飛去。
光輪景色,雖好也不顯得出挑。她跑了一陣就覺得累,湖面上一無所有,冰塊氣泡看多了也膩。
他便上前攬着她,在她耳邊敘述下一階段的計劃。
等到了晚上,天黑了,炸冰玩。
阿伯拉罕湖冰層裡的氣泡是沼氣,沼氣能燃燒。把冰殼敲開,沼氣就會滾滾而出,把沼氣點燃,就能看到熊熊燃燒的火焰。
漂亮,說不上,但好玩是一準的。
在房車裡吃飽喝足,等到天黑,就帶着打火機和鐵鎬,再次走上冰面。
在白天找好了一塊佈滿大氣泡的“寶地”,特地留下了標記。順着標記一路走到,他帶好護目鏡,裹緊了領子,調整好戴在頭上的探照燈,掄起鐵鎬開砸。
“準備啊!準備!一敲開你就點!”他指揮道。
輕巧的活留給她,力氣活他來做。
鐵鎬親吻冰殼,冰殼應聲而破,沼氣無色無味,悄無聲息就涌出。
許盡歡把點火器湊近,轟的一聲,火焰就朝着她的頭臉噴射而來,差點把她的眉毛睫毛都給燎了。
她呀的一聲,一屁股坐倒在地,剛好避開了火焰。
火焰很猛,猶如一把藍色的利劍從冰層裡扎出,筆直筆直的噴射而出。但兩三秒之後,就消失無蹤。
沒想到她也會被嚇着,段迦仁嘿嘿直笑。
許大仙有些懊惱,拍拍屁股跳起來。
“再來再來!找個大點的,火力更猛!”
他直起身,一手持鎬一手撐腰,伸手指點江山。
“那邊,我記得有個大的!”
“走!”她一馬當先,雙臂一展,小蝙蝠似得就飛出去。
好這一晚上,阿伯拉罕湖可算是熱鬧了!轟轟的火焰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光是咂冰殼燒氣泡她已經不過癮,又嫌段迦仁力氣小,砸不開厚實的冰層,好讓底下蘊藏的沼氣都冒出來,供她燒着玩。
她決定自己來!
岔開腳站在冰層上,一手撐腰,一手伸出。
隨手把手套甩開,張開五指,輕輕貼在冰層上。
這一貼,皮肉就被冰塊粘住,掙脫不得。
她不在乎,閉目凝神,一動不動。
段迦仁拿着鐵鎬站在她背後,忍不住伸手扯她的腰帶。
他毫不懷疑她的威力,就怕她搞得太大,不可收拾。
不一會兒,隆隆的轟鳴自冰層下傳來,伴隨着一道裂縫直插上來。咔嚓一聲巨響,冰層裂開了一道口子。以這道口子爲重心,大大小小的裂紋猶如蛛網一般向四周蔓延,無數冰炮應聲而破,沼氣源源不斷的涌出。
隨即她伸手掐訣,飛快打出一個靈火咒。
只聽得轟隆一聲巨響,一股氣浪從水底涌出,炸開所有束縛。無數把藍色紅色黃色的利劍跟着這股氣浪一起飛出,直插雲霄。
整個湖面都被炸開,爆炸聲此起彼伏,一路蔓延。
烈火在湖面上熊熊燃燒,把整座冰湖都給點燃了。
在湖面炸開的瞬間,許盡歡便轉身握住了段迦仁的手,躍上半空,一起俯視這一片斑斕火海。
“放火就該這樣纔好玩!要燒就燒個大的。對吧?”她在寒風中扭過頭,火焰在眼中燃燒,爍爍生輝。
“對!很好看,漂亮極了!”他毫不吝嗇的誇獎,火焰在心中燃燒。
第一次被她帶到空中飛,他只覺得又冷又怕。
這次還是怕,但穿得厚,倒不是不冷。
看着腳下這一片火海,他突然想到“烽火戲諸侯”的典故。
擡頭向遠處眺望,果然有警車馳來,一路閃燈鳴笛。
想來,明天的報紙一定會刊登阿伯拉罕湖突然爆炸起火的消息。
“等天暖和起來,我們去大藍洞潛水玩吧!”他在她耳邊輕語。
“大藍洞?”她側頭,鼻子將將要觸到他的嘴脣。
“那是一個很深很深的海底洞穴,在洪都拉斯的伯利茲。因爲洞太深了,灌滿了海水,所以看起來格外藍,誰知道下面有沒有什麼怪物!興許,你能捉一隻上來給我玩!”他呢喃着,用嘴脣輕撫她的鼻尖。
她覺得癢,皺了皺鼻子。
“纔不要!捉上來,我自己玩!”
“好啊!你玩膩了,就賞給我。我幫你養着,建一個大大的海族館。”他張嘴,低頭咬她的鼻子。
“噫,別鬧!”
“就鬧!”
*
大藍洞裡並沒有深海怪物,就算有也早已經被一波一波而來的人類趕跑了。
許盡歡對這個深邃無底的洞穴很有感觸,扔下段迦仁獨自下潛,沉在百米深處,感受孤獨。
百米深處的水壓,足矣讓人窒息而亡。許盡歡也不能免俗!
據說人死的時候,大腦會分泌一種化學物質,讓人有一種飄飄欲仙的歡欣感,宛如靈魂出竅。在那一瞬間,過往人生的種種都會浮現眼前,如同時光倒流。
她的一生過於漫長,別人的一瞬只是一瞬,她的一瞬簡直就是一部系列電影。
她孤獨的沉浸在這片沒有聲音,沒有光線,沒有人的深海里,百無聊賴的回顧自己的人生。
悲歡離合,愛恨情仇,仿似不同,又千篇一律。
佐不過是有人愛,有人恨,有人來,有人走。愛恨變幻莫測,人來隨即又走,唯有她是永恆不變,投身於紅塵之中,又疏離於紅塵之外!
這一幕幕換湯不換藥的場景,讓她不免有一個疑問——她留在人間到底爲何?
又或者說,白雲子讓她活着,讓她做人,是爲了什麼?
爲了報仇?爲了讓她受苦受罪?
那何必讓她做人,直接讓她做鬼好了!做人,雖有苦,但也有樂,苦樂半摻。
爲了讓她領悟?領悟什麼呢?
做人的苦?還是做人的樂?
二十年一個輪迴,還沒來得及有所感悟,她就要投入下一場輪迴,能有什麼感悟?
他到底想幹嘛?
或者,他只是想讓她永生,想讓她永遠青春,想讓永遠當一朵枝頭綻放的花,只有綻放,沒有凋零。因爲凋零之前,她就轉生成了另一朵綻放的花。
可他有沒有問過她的想法呢?她要不要當一朵永生花?
沒有哪一個女人不想永葆青春,在獲得永生之前!因爲得不到,所以格外羨慕。
然而永生之後,方纔知道永生之苦。
永生即意味着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也沒有同伴,沒有親人。永生只有現在,只有自己。
每一個深愛她的人,最終都將恨她。因爲她無法給予任何承諾,而凡人最喜歡承諾。不管是愛還是恨,他們都要狠狠的發誓。發誓一輩子去愛,發誓一輩子去恨!
可她沒有愛恨!即便有,也很膚淺。愛一朵花,愛一杯奶茶,愛一塊蛋糕,類似這種。
把時光倒轉,在她還是人的時候,她也曾愛過!
愛情的花在枝頭含苞,幾欲綻放。
可因何而沒有綻放呢?大概還是因爲她不懂愛,她懷揣着這多花苞,卻不知道這朵花究竟該屬於誰。
是給那個愛她又背叛她,幫她又傷害她的少年?還是給那個愛慕她又唾棄她,幫助她又阻撓她的青年?
薛頤是原野上熊熊燃燒的烈火,他的愛要把一切都燒盡,包括她和他自己。如果可以,他願意和她一起化成灰燼,永不分開。
可她不想被燒成灰,灰多難看!
白雲子是殿堂裡高高在上的神明,他的愛是爲了拯救世人,包括被他唾棄又愛慕的她。如果可以,他願把她渡化,一起被人供在神殿上,不分彼此。
可她不想當神,那太無趣了!
她的理想就是自由自在,隨心所欲的,用手中的刀劍砍出一片新天地。這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道路,她願做不一樣的人!
但最終,她的理想和她的愛情都來不及綻放就墜落!
她死了!死人的一切都由不得自己,她算是徹底落在了那兩個人的手裡。
然後……然後就成了現在的她!
許盡歡在深海里嘆息,這嘆息被壓在海底,無人可知。
段迦仁默默在三十米的深處等着,直到她緩緩的浮上來。
並非是她自己浮上來,而是生命體徵消失之後,設備自動充氣,就浮上來了。
一百米的深度,不死纔有鬼。
他毫不慌張,不緊不慢的抓住她,抱在懷裡一起上浮,浮出水面。
海面上陽光燦爛,海水碧藍,海風拂面,一派祥和之色。
------題外話------
感謝花千若的4月票,感謝名字的無名的1月票,感謝繁娉盡的1月票,感謝樂樂的鮮花。愛你們,麼麼噠!
樂極容易生悲,段先生的好日子且過且珍惜!
祝大家節日快樂,吃好喝好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