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人依靠在椅背裡,仰起頭看着那清冷的月光和漫天的星光,即使隔着車窗,也可以聽到濃郁夜色之的呼呼風聲,獵獵作響。藍禮知道,他的狀態糟糕透頂了,甚至拍攝“活埋”的時候還要更加嚴重。
這場戲沒有拍攝完畢,被斷了。這意味着,接下來還需要繼續拍攝,甚至是重新拍攝。行雲流水的表演節奏被打斷了,再次拍攝的時候,又必須調整狀態,重新投入角色,這對演員來說,並不容易,好像是自我折磨一般,一遍不夠,從頭再來一次。
但這對現在的藍禮來說,並不是問題。他現在已經完全投入了表演狀態,即使節奏被打斷了,他也可以輕而易舉地再次投入,那些表演的細節和框架歷歷在目,無清晰地呈現在大腦之,揮灑自如。
對於表演的理解和控制,正在一點點地悄然發生變化。
真正嚴重的問題是,他的身體情況和精神狀態,不容樂觀。
從外表看起來,他現在僅僅只是有些疲倦而已,沒有太大的異樣。可事實,他整個人正在飽受折磨和煎熬。
他的整個後背都已經溼透了,冷汗層層疊疊地往外冒,在此之前已經烘乾了一次,結果又被溼透了;他的渾身力氣都被抽光了,連一根手指都動彈不了,感覺每一塊肌肉都彷彿被壓路機碾壓了過去;他的太陽穴正在一下一下地抽搐着,那堅韌而敏感的神經輕輕一扯,沿着整個脊樑柱一路往下,扯動了渾身的每一處神經,那種極致的痛苦連喊都喊不出聲來。
當初拍攝“活埋”的時候,險死還生,他幾乎以爲自己要再死一次,那種身臨其境的恐怖,讓人分崩離析,但那是別人的經歷,即使現實和虛幻的界限已經完全混淆,即使保羅-康羅伊和藍禮-霍爾之間的分別已經完全模糊,那也是藍禮和楚嘉樹都不曾真實體驗過的經歷。
這次拍攝“抗癌的我”,卻是真真切切地重新走過一遍自己經歷的道路,從病魔的折磨到死亡的恐懼,從黑暗的降臨到苦難的折磨,最後到達光芒的彼岸,重獲新生,好像電影“明日邊緣”和“源代碼”一般,他必須一次又一次地經歷自己的死亡,死了一次,再一次,痛苦了一次,又一次。
每一次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走向死亡的終點,卻始終束手無策、無能爲力。他不能自救,也不能求救,只能不斷重複着自己死亡的結局。
精神的折磨,猶如滴水穿石,每一次都是如此實在、如此真切、如此細膩,無殘忍地將死亡的經歷拆分成無數個細節,好像將“痛苦”分割成一個個碎片,一點一點地細細品嚐,直到靈魂徹底消散。
更加可怕的是,他所經歷的,不僅僅是楚嘉樹的死亡,還是亞當的死亡。癱瘓的折磨,癌症的衝擊,如此漫長又如此兇猛,彷彿永遠都看不到盡頭,只能在無邊無際的苦海里浮浮沉沉。
他不能說“活埋”和“抗癌的我”,哪一部作品的拍攝難度更大,但毋庸置疑,“抗癌的我”所帶來的痛苦和折磨,卻是如此真實,真實得讓人無處可逃。即使脫離了虛幻,即使離開了電影,即使結束了拍攝,在現實生活裡,靈魂深處屬於楚嘉樹的那一部分,依舊飽受煎熬,接受着酷刑的折磨。
這纔是病魔和死亡最殘忍的地方。
剛纔那一場戲的宣泄,藍禮已經完全模糊了表演的輪廓,一世的楚嘉樹、電影裡的亞當、生活裡的威爾、還有現實裡的自己,全部都混爲一談,那不再是表演,而是真正來自靈魂的吶喊——
經歷了情緒的跌宕起伏,從壓抑到釋放,從憤怒到絕望,從不甘到痛苦,從悲傷到虛無,從掙扎到無奈,一直到最後的接受,繳械投降之後的波瀾不驚,帶着一絲苦澀,自嘲、戲謔、調侃,猶如漣漪一般輕輕泛起,起過山車和自由落地來說,還要更加激烈。
現在的他,幾乎可以說是油盡燈枯。
眼睛發熱又發疼,他試圖閉眼睛,休息休息,卻發現眼角乾燥得有些崩裂,疼得厲害,那炎熱的高溫始終在炙烤着眼眶,鼻頭髮酸的艱難讓眼淚開始往涌,但還沒有來得及形成水霧,已經蒸發不見,整個眼眶乾澀得厲害。
連哭都哭不出來。
他垂下了眼瞼,啞然失笑,可卻發現,僅僅是這一個細微的眼部動作,那尖銳的疼痛通過太陽穴,刺激着大腦,從表皮一點點地深入到深層,好像有地鑽在砰砰砰地打洞一般,那剎那間迸發出來的疼痛傳遞到四肢的每一個角落,他不得不咬緊牙關,承受着難以言喻的痛苦,卻一點聲音都沒有。
輕輕吐出一口氣,灼熱的肺部猶如針扎一般,涌來的空氣夾帶着一股血腥味,滿嘴瀰漫了開來。他覺得,自己像是罹患了癌症的癱瘓病人,地神的鐮刀已經夾在了脖子,森冷森冷;但他還是死死地咬緊牙關,拒絕放棄。
這是徒勞嗎?
視線裡的月光和星光蒙了一層薄薄的光暈,整個世界都變得朦朧起來,發熱的眼眶和乾澀的脣瓣,彷彿小腹的位置有一團火正在熊熊燃燒,燃料是他的血液、精神和靈魂,當火焰熄滅的時候,也是生命的終點。
嘴角輕輕扯了扯,露出一抹荒謬的笑容。
藍禮知道,這是幻覺在胡思亂想,他只是在表演而已,楚嘉樹蛻變重生成爲了藍禮-霍爾,生活的威爾成功度過了手術,劇本里的亞當也通過手術獲得了新生,這不是生命的結束。但,在這一刻,這場戲裡,他的心態卻維持在了這樣一個妙而悲涼的位置。
表演真是一件神的事情,不是嗎?
方法派也好,體驗派也罷,歸根結底,它們都是讓演員與角色之間建立起共鳴,喚醒自己的情感,將那一部分情緒帶入角色,繼而將劇情的力量迸發出來。
雖然說,方法派投機取巧一些,但想要達到巔峰,依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說“斷背山”之,即使希斯-萊傑把傑克-吉倫哈爾當做了異性,墜入愛河,但他要說服自己傑克是一個“異性”,並且說服觀衆,這是他的能力,也是方法派打磨到了一定程度的體現。後來希斯在揣摩“蝙蝠俠:黑暗騎士”的小丑一角時,更是打破了方法派的壁壘,真正地用體驗派的方式將自己逼了絕路。
至於體驗派,真的太過冒險了,彷彿是在用生命進行表演。“活埋”的演出,如果讓藍禮第二次投入表演,也許更好,也許更糟,但可以肯定的是,絕對不會是現在成品裡呈現出來的那樣。因爲體驗派的演出是剎那芳華,在一個特定的節點裡,將靈魂深處最真實的記憶全部迸發出來,徹底混淆表演與現實的界限,也混淆角色與個人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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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不可複製的。
這也是好萊塢更加鼓勵方法派的原因。如果每一個演員都使用體驗派,達到極致之後,在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再表演了,甚至入戲太深、無法自拔,導致一系列無法挽回的後果,那不堪設想了。
俄羅斯至今依舊鼓勵體驗派的表演方式,着實耐人尋味。這也是爲什麼俄羅斯的電影作品,總是有着一種粗糲野蠻的氣質的原因,如同他們的學作品一般。
但對於藍禮來說,他不介意方法派還是體驗派,因爲不管是哪種方法,對他來說都是全新的體驗和探索,爲他打開一個全新的世界,重新認識表演,也重新學習表演。
他試圖冷靜下來思考,思考剛纔這場戲到底是如何表演的,思考方法派和體驗派的細節區別,思考自己的情緒帶入和表演輸出,思考這場表演的來龍去脈,思考釋放過後的心得體會……但,思緒還沒有來得及涌起,大腦開始抽痛起來。
抽痛一陣接着一陣,然後開始蔓延開來,猶如千萬根繡花針同時刺進去一般,鑽心刺骨的疼痛讓渾身肌肉都緊繃起來,但他現在卻已經精疲力竭,甚至連握緊手指都做不到——他已經失去手指的知覺,不確定自己能否控制手指,肌肉是如此麻木僵硬,似乎完全失去了知覺,疼痛感卻絲毫沒有減弱,一波接着一波,猶如浪潮般。
然後太陽穴再次開始抽痛起來,繩子粗細的神經直接拉到了極致,好像木偶的主控繩一般,往一扯,整個身體都挺拔站直,每一個角落都可以感受到那強有力的牽扯感,然後徹底失去對身體的控制,任人擺佈。
冷汗再次滲透出來,即使坐在車內,沒有打開車窗,感受不到寒風,但冷顫還是一波接着一波洶涌而至。藍禮也分辨不清楚,這到底是化療之後的副作用,還是癌症導致的身體虛弱,亦或者是癱瘓之後身體機能出現了掉鏈,再不然是……自己的錯覺。
他這樣安靜地坐在駕駛座裡,微微垂下眼睛,身體卻在承受着驚濤駭浪的撕扯和折磨。痛苦到了極致,以至於他開始享受起來,嘴角的弧度,輕輕揚。苦澀,卻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