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身體極不舒服,酒意上涌,身軀略顯搖晃。
他伸手,接劍。銀色劍把、劍鍔,銀絲纏繞;銀色劍鞘包裹着細膩皮革;顆顆透明的水晶,宛如繁星,點綴着這把三尺長劍,入手略微墜手,估摸着有七八斤重。
緩緩拔劍,倉啷啷一陣清脆的劍鳴。劍身雪亮,劍光如一道厲閃,照亮了諾大的宴會廳。
“好劍”,唐玄盯着佈滿雪花紋的劍身,輕輕一抹,手指輕叩,一陣嗡嗡聲。劍身震盪均勻,響聲沉而不銳,好劍,鍛造不易。
唐玄伸手,微眯的目光逐一掃過蕭相君,赫英以及默然觀望的蕭紅顏,最後停留在身後遞劍之人的臉上,微笑過後,玄玄氣活潑潑,召之即來,佈滿全身,直灌劍身,通暢無阻。
“唐玄先生,此劍名繁星”,聲音洪亮、渾厚,但望之卻是一個老人。老者拉住唐玄的手,輕聲嘆道。
唐玄目中,眼前的老者淵嶽亭峙,氣度不凡。
他滿頭白髮束在腦後,蒼眉、星目、白鬚,面龐紅潤,中等身材裹着雪白逍遙裝,一雙白色開口布鞋,面帶微笑,他的目光裡只有唐玄。
“老先生可是捨不得這把絕世寶劍”?唐玄微笑的望着他,輕聲道。
“劍已品,舞劍卻是不必了。唐玄先生,今日是你大喜之日,舞刀弄劍不雅,唉!招待不週之處,還望先生莫要在意,容後賠罪”,老者嘆息着,也望着唐玄那雙迷離的雙眼。
“老頭,這裡有你什麼事兒?我們就要看新郎官兒耍劍,大夥說,對不對?老頭兒,你趕緊有多遠滾多遠。來大夥兒鼓掌,歡迎新郎倌兒一展英姿”。。。
啪啪啪,啪啪啪!五十多桌,五百多人,鴉雀無聲的宴會廳響起了掌聲。掌聲漸大,從之者衆。衆人緩緩圍攏過來,盯着場中。
而李峰卻目露恐懼之色,身形不斷後退;張天弘瞳孔收縮,十分緊張,以至於雙手微微顫抖。
啪,“你他麼的不想死,就小聲點,回去我弄死你”,李峰在帶頭叫嚷的年輕人頭上狠狠拍了一記。
“峰哥,不是要折騰這小子麼?你,你拍我幹啥”?青年愣愣,轉瞬就將被收拾的怒火,集中到唐玄身上,叫聲更大,也引起了更多人的應和。
宴會廳人聲鼎沸,不少人將桌椅板凳拉到一邊,鼓譟着。
老者白眉漸漸豎起,眼中爆涌寒光。
“老先生,你看?人家想看,只好借用您的寶劍,耍個猴戲,您退後,大家高興,我,我也很高興”。唐玄左手是指伸出,緩緩劃過四周。
老者嘆息着,閉目後退。唐玄的意見,必須要尊重的,只是這心中的怒火,卻是無法平息。他下意識的在人羣中掃射着,卻沒有發現李峰的蹤跡,怒火更盛,卻毫無辦法。
說白了,這是人家的家事兒,不好強出頭。武道,武技用來愉悅衆生,對武者、武道是多麼大的一個侮辱。唉!
“新郎倌兒,唐玄?要舞劍了”?
“聽說老蕭家女婿,二月半衛士,乖乖,了不得哦”。
“切,小衛士而已,聽說還沒有實職。再說衛士能有啥出息”?
“老李,別站着說話不腰疼,你家李峰一顆星有沒有?我家孩子纔有出息”!
“我家。。”。。
“半個月工錢,五百五洲幣隨了禮啊,能看場戲,值得啊”。
“呵呵,少在那裝大方,下個月你兒子結婚,老蕭也是好面的人,你不光沒損失不說,簡直是白看戲”。
生在如今的五洲,苦逼、苦悶,新郎官舞劍,成了衆人精神的興奮劑。
有人掏出通訊器,記錄着眼前的一切,更有人呼朋喚友,趁着還沒開始,過來瞧個新鮮。
水城大酒店宴會廳的人,越聚越多,漸漸的唐玄眼中,無數人頭晃動,在眼前形成一片恍惚。
唐玄眯着雙眼,提着繁星,帶着笑意的目光緩緩掃過議論紛紛,胡亂拍着手掌的人羣,在蕭家一家三口上,目光稍作停留便挪開。
原來,這種感覺叫:你周圍雖然有許多人,這些人看起來頗爲友善,但你還是覺得孤獨。
孤獨到另外一種孤獨,滿含着悲涼。
掌聲漸漸止歇,嘈雜的議論逐漸消停,宴會廳又開始寂靜了下來。無數雙眼睛,有年輕的,有蒼老的,有明亮的,也有渾濁的,都投注在唐玄那個孑然而立,挺拔的身軀上。
唐玄想說話,很想找個人說說話,但能說話的,不是已經故去,便是遠在天涯,或者醉倒在房間內。
小時候比成績,比家境;青年比伴侶;中年比收入,比地位;到老比兒女;死後兒女比喪事,比葬禮。。。這個約定俗成的圈子、文化,離他這麼遙遠,遙遠到一閉眼,那距離,就是天涯。
他只想平平靜靜的活着,追求着自己的追求;他也很想找回那三千年的溫馨,卻偏偏,那三千年的過往與孔仙仙一樣,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回憶。
唐玄沒說話,說的結果,會換來多少白眼和諷刺他明白。再說,他也不喜歡多話。
他只有笑,溫和的笑。你們想要,我便給。前面不是敵人,更不是魔,只是一羣參與感、好奇欲爆棚,且帶着“善意”的人。
笑眼中沒有淚,因爲他天生無淚。
“劍,橫豎可傷人,擊刺可透甲。兇險異常,生而爲殺。
劍,號稱兵中之秀,武器之王。
劍,秀麗淡雅如花;花開處人頭落,生命蕭殺”。。。
唐玄擡頭,目光向上,聲音說不出的寂寥。
“我有一劍,名爲二玄。我有劍式六式,名之爲二玄劍式”。
遞劍老者默默的聽着,聽的很認真。而周圍人羣躁動起來:“新郎倌兒,別光說不練啊,再說,你說的,俺們也聽不懂”。。。
鬨笑聲傳來。
而唐玄漸漸沉浸在二玄的世界裡,變得專注:“劍式,歸一勇猛;化萬繁複。我的二玄劍式,既不歸一,也沒化萬,它隨着我的人生,一點點的豐富着”。
“哀思,花滿樓,仙仙,老桃,蒼梧,清洗垂釣”。
唐玄搖頭笑着,笑着。雙目緊閉的他也不知道是笑劍式,還是在笑自己:“前日往赴北漠赤城,今臨水城,一路所見,所感,又有所悟。如今這二玄劍式第七式,我便叫他“衆生””。
仙仙二字,讓蕭紅顏心中一緊,下意識抓緊了赫英的胳膊。赫英夫婦面無表情,愣愣的注視着唐玄,兩個字:不爽。
不管關不關唐玄的事兒,他們都可以找出一千種合情合理的說法,對眼前的這個女婿說一聲:不爽。而這種不爽演化到現在,便成了舉全家之力,冷眼旁觀。
老者站在唐玄身後,一直靜靜的聽着,聽到衆生二字之時,雙目精光一閃而逝,一條小蛇一般的渾濁氣旋,在他周身瞬間遊走之後,一閃而逝。
“芸芸衆生,各有不同。千變萬化,以柔雲起”,唐玄呢喃着,掌中長劍一抖,數十朵雪白的銀色雲朵,驟然浮現在其身周。
長劍揮灑,玄玄氣激盪浮出體外,遍佈全身,劍身。繁星劍輕緩的拖着銀白色的雲朵,旋轉如走馬燈。
“威力,也不,不,不,好厲害”。一個看熱鬧的剛想出聲,便看見眼前厚實的木桌,桌腿,地面,在一朵輕柔的銀色雲朵籠罩下碎裂成粉,於是到了嘴邊的嘲諷,立轉風向成了“好厲害”。
“霸王不止有槍,還有劍,可劈,可掃”,唐玄大笑,身軀繼續旋轉,漸漸雙腳升空,劍式如輪,衆人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銀光,頎長的身影逐漸隱沒在劍輪中。
“斷魂劍,只一劍,一劍斷魂”。
“絕命劍:咽喉、五臟,周身大穴”。
“玄女劍,點穴劍,峨嵋劍,太極劍,點蒼劍,青城劍,蓮花劍,八卦蓮花劍,韋陀劍”。。。。。。
一套一套劍法典籍,當初種花道人陌離給他的時候,唐玄當成連環畫看,成了他童年時不多的樂趣之一。如今這些東西,卻在他腦中那麼的清晰,宛如歲月,在一頁一頁的翻過。
記憶中的連環畫,被唐玄凝縮成多者三五式,少者只有一式的衆生劍式,錯錯落落,施展出來。
還生怕服務不周到,每一式都作着詳細解說。
劍式如龍,劍氣如霜,場地由七八米,逐漸擴展到十幾米,二十米,這還是唐玄刻意收斂的結果。
劍氣捲起漫天的碎屑,使得衆人眼前變得空曠了起來。
只見唐玄身形,時而虎跳,時而鷹翻,時而騰空不下,時而貼地滑行,時而如龍行雲,時而如猿伸背,劍式綿綿密密,將近千人鴉雀無聲。
唐玄很痛快,每一劍似乎都劈碎、刺破一張含義莫名,帶着笑意的虛幻的臉,酒意升騰,消散,他卻如癡如醉,如瘋如狂。
“何苦摻和到這個不屬於你的世界”,老者呢喃着。他眼中,唐玄的劍式粗糙,未經雕琢,有些稚嫩。說是舞劍,倒不如說是種發泄。
酒意散盡,唐玄驀然停在原地,眼神空洞的望着前方酒店大門處,那隱隱的光明,他輕聲道:“長空醉舞,君山一斷”。
劍身嘶鳴,興奮不已的繁星劍驟然狂震,唐玄整個人變成了一個劍球,尖利呼嘯聲破空。劍球一轉,轟燃爆散,無數雪白劍尖在衆人的驚呼聲中,射出三米之後,驟然消散。
唐玄單膝拄地面,微笑的望着蕭紅顏,輕聲道:“三千年,夢斷”。
兩個尋夢人,心中同時被擊中,回憶又潮水般涌上心頭。
本想奔過來的蕭紅顏,渾身顫抖,但卻被赫英死死的拉住,蕭相君在旁配合下,動彈不得。只能這樣的望着,望着。
唐玄腳下,大片的地磚爆裂成粉,拄着的繁星劍變得暗淡。經過極致的燦爛之後,它抗拒不了唐玄心中壓抑、孤寂,還有那被無限收斂的元氣,寸寸斷裂。
對於它來說,能掌控在這樣的一個武者手中,放縱自己最燦爛的光輝,此生足矣。
一式衆生之後,掌聲寥寥。
“練武練得好,要飯要到老,啥用”?參與感,好奇心得到滿足之後,衆人紛紛回到現實:商者貴,修者賤,這種觀念根深蒂固。
“唐玄先生,你這又是何苦”?老者望着那把斷裂成灰的繁星,又望着唐玄臉上的微笑,嘆息着。
也不知道這嘆息,是可惜了那把絕世寶劍,還是其他。
“新郎官,一個人練,多沒意思,武道這玩意兒,要有人配合,纔有意思”,聲音吊兒郎當,宛如公古時代的惡少。
如今的五洲,有這種人麼?難道不是文明高度進步,智慧發展到極限的時代?
但有一點毫無疑問,對於唐玄來說,又有麻煩來了。
老者按住唐玄的肩膀,自己目光灼灼,邁步向前,他聲音冰冷,帶着寒意,輕聲道:“在水城惹事生非,真當我袁靜虛,老而無用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