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晌,兩個人停下大笑,互相對視了一下。
陳子竟眼睛裡奔突起熾烈的亮彩,慢慢地道:“所謂真者,精誠之至也。真如本性,道法自然。唯有無意無識,至真至純,脫‘有待’之羈絆,超脫世間無盡泥淖污濁,遊乎塵垢之外,方可入‘無待’逍遙之境。能以嬰兒、赤子之心師心自然,自洪荒至今,得有幾人。無‘真’焉能入道,楊兄以爲然否?”
楊楓看了陳子竟一眼,漆黑的眉毛舒展開,笑道:“不!有達者闡發推衍莊周先生至論曰,‘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雲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趨向,皆是污染。若欲直會其道,平常心是道。只如今行住坐臥,應機接物,盡是道。’子竟難道不認爲,自在,即澄明!以任自然的旨趣,超於哀樂心理羈絆,何難達於心靈安寧恬適。”轉首對嫺靜地坐於一旁的石素芳微微一笑,“適才子竟論素芳之樂有失本性之憾,然而,聆素芳一曲,縱未臻悅志悅神之境,亦已超拔於悅耳悅目層次,達悅心悅意之域。席間人衆,無一不被滌洗去內心煩囂,美,在於寧靜。其時之境,不也正是紅塵千溝萬壑中心靈一處美好的驛站嗎?”
石素芳臉上似乎浮漾出一抹淡淡的嫣紅,眼裡藏了幾分幽怨痛苦,喟然輕嘆道:“多謝楊大······哥誇獎,其實素芳的歌藝又算得了什麼,何益於世,不值一提。”
楊楓輕輕一嘆,低頭轉動着手裡的空杯,道:“素芳何自輕若是。子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禮、樂,相輔相成。詩樂皆情志的自然表達。豈不聞,‘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無樂。使其曲直繁省廉肉節奏足以感動人之善心,使夫邪污之氣無由得接焉,是先王立樂之方也。’樂教,是具有不可抗拒的感染力的。”
陳子竟顯然吃了一驚,眉峰聳動,灼灼的目光一動不動地盯着楊楓,靜靜地道:“此荀卿之言也。”一瞬間,楊楓察覺到,他的失望之情如縹緲幽約煙月的迷離流光瀰漫開去。
淡淡一笑,楊楓提壺往杯中注滿酒,道:“是荀卿之言,也是治國正論。”他敏銳地體察了陳子竟的心思。雙方談玄說理良久,陳子竟先入爲主,以爲他亦屬老莊一脈,兩人根腳處相通。此刻驟然發現他竟持了儒家言論論辯,自是頗爲意興闌珊了。
一口接一口抿着酒,楊楓沉吟了一會兒,仰望着星空悠悠地道,“一身清靜,遨遊山水,得到精神的慰安和歸宿,是對天和、至美的追求。不屑仕進,拂袖絕塵,歸隱田園,也是對天和、至美的追求。大濟蒼生,匡時濟世,致君堯舜,便失了赤子之心嗎?”
陳子竟雙手撐地,身子往後一仰,倨傲地一笑道:“自然。楊兄亦讀《逍遙遊》,莊周先生身處之世,上昏相亂,值今之世,猶爲不堪。熱衷名利者,身居顯職,功名富貴荼毒身心,沽名逐利如蠅爭血,名心機心縈懷,正人爲物役,身居泥淖,何其猥瑣卑微。人性早變形異化,何得任性命之情。姑不論殉財貨,抑殉仁義,皆失了生命本真,尚敢奢談赤子之心?用心若鏡,真僞自辨,豈是矯揉僞飾可欺的。便能欺人,亦不能欺心。狸鼬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避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網罟,適足爲此類人等之所喻。”
楊楓聽出了陳子竟話語中隱隱的誚譏之意,卻奇怪地放懷笑了,道:“昔者莊周夢蝶,覺乃不知莊周之夢爲蝴蝶,抑蝴蝶之夢爲莊周。世人何嘗不盡在夢中——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淒涼!在無窮的天地間,人的一生,不過是渺滄海之一粟。面對無始無終,浩浩茫茫的時空宇宙,個人何其的無足輕重。升沉榮辱,動盪擾攘,求的是萬古基業,青史聲名,最終卻也逃不開是非成敗轉頭空的滄桑苦澀。遙想商湯周文、春秋五霸,固一世功業,而今安在?一丘荒墳,半截殘碑罷了。那麼,生命的意義又在哪裡?在急急流年,滔滔逝水中,人,又該如何凸現自己生命的價值,是否只爲了到頭一夢,萬境歸空而撒手虛擲一生?”他明澈的目光凝視着陳子竟,彷彿正遠遠地穿越了紅塵,想像着看似非常遙遠,但每個人都會迎來的一天。
陳子竟沉靜而專注地迎上楊楓亮閃閃的目光,眉宇間深刻的皺紋跳動幾下,深吸了一口氣,緩慢而堅定地道:“人生匆匆過客,旋生旋滅,由虛復化爲虛,自當執著於‘真’,無以人滅天,逍遙自在,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參解自身之真,歸於大道。”
楊楓掠過一絲淺笑,目光愈發咄咄逼人,突然盪開話題,正色道:“子竟遊歷天下,自當見過稼穡農夫無數,未知你可曾注意過他們的神情?你又可曾見過他們暢心快意的笑容?”
“啊?”陳子竟一怔,挑了挑眉,茫然搖了搖頭。
楊楓很低沉地道:“我注意過,他們臉上,盡是悲愁、麻木、怯懦、茫然的神情,而我也從未見過一個農夫露出過舒心的笑意。公田制廢棄後,闢草萊、任土地風行,農民終年勞苦而無積粟,迫於刑罰稅斂,出入難抵。商賈、地主乘急而放高利貸,謀粟米、土地、奴婢。各國征戰頻仍,國家大量徵召丁壯役夫,徵收臨時賦斂,愈加劇農民困窘。戰爭、饑荒、瘟疫、死亡、傷殘······縱能苟存,也只得節衣縮食將生活費用壓至最低;或離鄉背井,散至四方謀生;或賣身爲奴;或淪爲僱農傭工,甚至餓死填骨溝壑······‘無衣無褐,何以卒歲?’‘採荼薪樗,食我農夫。’‘我稼既同,上入執宮功。’苦嗎?現在農夫的生活,更十百倍難於詩中所敘。所謂的英雄功業背後,是生靈塗炭,是血流成河,是屍骨遍野。而英雄卻又如何,三尺劍,六鈞弓,快馬如龍,多少的意氣昂若,不過餘得西風禾黍之地的狐蹤兔穴。”垂下眼瞼,停了下來。
陳子竟瑟縮了一下身子,知道楊楓還有下文,他並不說話,靜靜地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