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昧的蒲其還沒有從蒼涼憂憤的心境中掙扎出來,聽不完全明白,無意識地擡起頭,眼珠子輪了一轉,稍稍恢復了些許活氣,直瞪瞪地盯着吳平,納悶地道:“哦,哦,什麼?什麼遑論其餘?”
吳平汗津津的手又冷又滑,指尖微顫,削薄的嘴脣神經質地哆嗦着,不斷吞嚥口水,暗暗咬了咬牙,低垂下眼瞼,抖切的聲音又快又細,“蒲大哥,我墨門在此逆境中再遷延不決,唯有陷於滅頂之災了······爲了復振墨門,我們已捨棄了不合實際的‘兼愛’、‘非攻’理念,或許,或許,我們可以······再嘗試着走另外一條路!”
蒲其大大地戰抖了一下,渾身的血液往頭頂上衝,脖頸、額角青筋暴漲,突突亂蹦,紫漲了臉皮,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似的怔怔看着臉色煞白,眼光移向一側的吳平。猛地,驚呆了的蒲其滿眼凌寒,不可避免地勃然震怒了。
“啪!”一聲脆響,蒲其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抽在吳平臉上。他霍地跳起身,鬚髮無風飄揚,圓睜的虎目裡噴射出令人心悸的怒火,戟指着栽倒在地的吳平,咬牙切齒迫近一步,嘶啞着嗓子低吼道:“吳平!你還是我墨門弟子嗎?你竟敢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你是在從根子裡毀墨門!墨者,尊鉅子爲聖人,假如,廢黜了鉅子,墨門勢將分崩離析,綱紀法度蕩然無存,二百年基業將盡喪吾等之手,我等將成爲墨門的千古罪人!還有什麼臉談中興復振墨門!”
吳平被蒲其一掌扇翻,左頰發麪饅頭般腫脹而起,五條紫黑色的指痕清晰可見。輕輕唾出一口血水和兩截斷齒,揉了揉臉頰,他慢慢地站起身來。在勃發雷霆震怒的蒲其凜然威壓下,他意外地挺直了精瘦乾枯的身板,眼睛裡同樣灼閃着深幽的亮彩,毫不退縮地坦然迎視向蒲其威棱暴射的虎目,深深吸了口氣,話說得很輕,字卻咬得很重,“墨者,摩頂放踵,利天下爲之。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捨也。自墨翟鉅子始,我墨門行道,務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爲黎庶謀利,非圖謀本門福祉。苟能造福天下蒼生,縱百死而無悔,而況區區鉅子威權令儀!智者爲天下度,必順慮其義。吾等墨者,但需胸中有義,戰戰惕惕而行,自規行止,何慮綱紀法度無存?子墨子定法,存乎於墨者之心,非懾於鉅子威壓方纔凜遵!”
他的細眉一挑,狠狠咬了咬牙,目中光澤愈盛,越來越給自己增加了一份新的勇氣,昂着頭,堅定的語聲大了起來,“子墨子立墨門鉅子絕對威權,爲的是凝聚人心,護弱卻強,保護民利。昔子墨子入楚存宋,非禽滑釐子已率衆三百於宋協防,後果猶未可料也。今世易時變,吾等墨門子弟,胼手胝足地奮鬥,所謂的復振墨門,爲的是行道施義,而不是爲了竊據高位,自張勢力,洋洋乎居於庶衆之上。若存了此念,令墨門成爲爭權奪勢的工具,我等就真的是墨門的叛徒,百死莫贖其罪,無顏面對子墨子及歷代先賢。廢黜鉅子威令,墨門或將離散,但墨學必會顯盛於當代後世。倘真能於大道有濟,吳平自揣,便是子墨子當其時,定亦慨然舍卻鉅子之位。”
蒲其目瞪口呆地看着侃侃而談的吳平,獰厲的目光漸爲軟弱的驚愕所代替,臉色瞬息百變,全身抑不住一陣陣的抖顫。嘴動了半天,沒說出什麼來,牙齒只咬得“咯咯”作響,怔忡不寧的心被一種覆亡的悲烈哀感襲滿了。
略歇了口氣,吳平重重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血水,眼光深聚凝定,逼進一步,聲口不期然地帶上幾許嘲諷的意思,“何況,這幾十年來,鉅子的威權早名存實亡,被輕輕斷送了。各地墨者,皆以亂命不從,拒不承認孟勝鉅子傳田襄子鉅子之位。我們出於秦國腹鉅子門下,而趙國、楚國、齊國,各地墨者,自舉鉅子,鉅子令卻掌在那元宗手裡。各行其是!內訌不斷!······我們一幫兄弟從秦國墨門裂出,把希望寄在趙墨身上,但如嚴平不死,難道我們會奉他的號令行事嗎?若論分崩離析,墨門現時門戶林立,恨不得你吞了我、我吃了你的光景就強得了嗎?既然骨子裡已經散了,亂了,又難以真正得到行道的機會,與其各門戶爲爭正統,在內耗裡耗盡所有的實力,不如行壯士斷腕之舉,索性丟開手去······”
蒲其的眼睛閉上了,神氣異常抑鬱頹喪,臉上沒有丁點的熱望興奮,只蒙翳上不知所措的惶惑迷茫。彷彿隨了吳平的話,生氣被一絲絲從他的身體裡抽走了。突的,啞聲倉皇地嘶叫道:“不要說了!”隨即,又咽住了。
在自己的話語中獲得了一種微妙的舒快和信心,吳平周身上下似乎勃發出與他乾瘦的軀體絕不相襯的力量,淡細的眉毛舒張開,梗起脖子冷笑了一聲,銳聲把一句句更加沉重的話撂了出來,“這幾十年來,子墨子定下的家法規條還有多少人在真正凜遵?如今只成了各國墨門相互攻訐對方的工具罷了!早先唐姑果爲固權進讒斥退謝子;田鳩株守咸陽三載,未得一見秦王,墨門的衝突紛爭已現端倪。如今的危機愈發公開化,墨者一百多年虔誠崇奉的法度信仰都煙消雲散了。從幾年前趙墨、楚墨的大沖突,到嚴平率衆當街爭奪元宗的鉅子令,刀兵相向,墨者的鮮血在殘酷的互相攻殺中流淌。休說鉅子權威,便是家法綱紀的尊嚴,亦是訇然傾圮了!齊墨、楚墨,固豎子不足與謀。便是趙墨鄭齊、袁逸、李祥這些年輕人,這幾年也深陷於正統之爭中,徒耗心力,究竟又於大道何益?嚴平新喪,元宗出走,正是打破舊的桎梏,改弦更張的好契機。時不我待啊!”他用力擊了一記掌,力量完全回到了身上,氣昂昂地邁進一大步,直迫到蒲其身前,嘴脣緊緊抿着,尖厲地看着蒲其,目光裡噴發着強烈的下定決心的破釜沉舟意味。
岸上兩個人的對話,楊楓大半聽在耳中,他的神情在凝重中不覺有些惶悚。墨門果然藏龍臥虎,能者輩出。無怪乎後世論及春秋戰國的思想文化時,對墨家學派評價高絕,認爲它儘管幼稚,卻顯示出獨具的氣魄。它問世後不久即遭滅絕,乃是中國文化的一大損失。略一沉吟,他勉力支起身子,透過破敝不堪的艙篷,朝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