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一襲白衣的楊楓站在了代郡李牧的將軍府裡。
李牧上下打量着面前這個年輕人:修長挺拔的身軀,嘴角含笑,掩不住儒雅的書卷氣,眉目間卻又有一種照人的英氣,身處將軍府大堂之上,猶昂揚自若,絲毫沒有尋常人那般逡巡畏縮之態,不禁暗暗點頭。
楊楓也在用心觀察着這位千古名將。這是一個一見就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即便身處人羣中,他那獨特的風標也將使他立刻成爲衆人矚目的對象。他的軀幹瘦硬如鐵,一張剛毅的臉棱角分明,兩道劍眉斜插入鬢,一對冷靜得如含冰的眼睛,堅定而自信的目光中隱着銳利的鋒芒。只這麼靜靜站着,整個人渾身上下卻顯出一種說不出的、令人敬畏的銳氣。
少頃,李牧和顏悅色地道:“公子自稱鳳凰山人氏,鳳凰山距此迢迢,不知公子何事遠來代郡邊塞。”
楊楓心中歎服,不愧是李牧,絲毫不因自己年輕而有所輕視,微笑道:“楊楓世居鳳凰山,躬耕隴畝,不求聞達。然長平之戰後,我大趙國勢傾危如累卵,我心中憂憤,自思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安能繼續優遊田園,棄蒼生於水深火熱而不顧,遂殫精竭慮,苦心鑽研,終創出三種新武器。現特來獻予將軍,或可有所裨益。”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李牧聳然色動,喃喃唸了幾遍。莊容道:“公子請坐下細談。”
楊楓心知顧炎武的這一千古名句已深深打動了李牧,當下趨前將繪着馬鐙、馬刀、連弩圖樣的三張布帛攤放在帥案上。
這所謂的連弩,乃是他不久前,無意中看到電視上的一個訪談節目,有人宣稱複製出諸葛武侯的矢長八寸,一弩可發十矢的連弩,並當場加以展示講解。那人姓甚名誰早已忘記,但構造原理簡單的連弩他倒是頗感興趣地記在心上。因那人研究時已考慮到漢末三國時的工藝製造水平,他也就毫不客氣地將這一利器“拿”到戰國末期。
李牧低頭一看,眼睛就再也移不開了,聽了楊楓在一邊詳細的講解後,李牧拍案大叫:“神器!神器!”站起身來,熱切地拉着楊楓的手,嘆道:“果然是英雄崛起於茅蓬,楊公子真乃神人。得公子創制的三種神器,我趙軍戰鬥力所增何止倍蓰。嘿嘿,說句不敬的話,便是武靈王昔日胡服騎射,馳馬控弦,亦難及公子三般神器帶來的變革之效。”
楊楓心裡暗暗慚愧,這幾樣東西看似簡單,實則是凝聚了前人無數心血的結晶。自己不過是拿來主義罷了,真正應承受李牧讚譽的,是那些不知名而又對歷史發展作出重要貢獻的前人。他的臉刷地紅了,輕咳了一聲道:“李將軍謬獎了。將軍鎮代郡,匈奴時時南下寇邊,想必帳下正是用人之際,楊楓此來敢以馬骨先投。”
李牧一怔,縱聲長笑道:“馬骨?公子太過謙了。楊公子抱負奇才,堪稱千里良驥。近兩年來,藺上卿、平原君相繼亡故,我大趙人才凋零,正迫切需要公子這樣的後起之秀。”
楊楓搖頭笑道:“楊楓何德何能,敢當將軍如此讚譽。將軍是我深爲欽佩之人,如將軍不棄,就叫我小楓吧。”
李牧卻道:“也好,我癡長几歲,我們便以兄弟相稱。”
楊楓興奮莫名,沒料到竟能和心中偶像千古名將李牧兄弟相稱,那“白頭如新,傾蓋如故”的交情大概便是這樣了。轉而想起此行目的,忙穩下激盪的心神,正色道:“將軍既如此說,楊楓便有僭了。大哥,匈奴時時覬覦我中原饒富,不斷南下侵襲,大哥雖屢屢予以重創,亦難以杜絕其狼子野心,邊患仍是頻仍。況其剽捷如風,我有備即走,無備則大加劫掠,單純守邊決非上策,大哥可曾想過北伐?”
“北伐?”李牧虎軀微震,苦笑道:“小楓,我大趙自立國起,百年來一直與匈奴糾纏征戰。正如兄弟所說,匈奴刁狡剽悍,飄忽無定,各部旋聚旋散,迄今爲止,我們根本不知道單于庭之所在,也無法把握住匈奴的主力,北伐從何談起?”
楊楓胸有成竹道:“大哥,匈奴的王庭便在代郡以北兩千餘里的姑衍山、狼居胥山左近,其根本腹地在漠北。其俗舉事候星月,月盛壯則攻戰,月虧則退兵。戰時人人自爲趨利,如鳥之集,困敗便瓦解雲散。”接着,有條不紊地將昔日所學的有關匈奴各部歷史娓娓道出,末了嘆道:“所幸如今匈奴各部不相屬統,東胡強,月氏盛,甚至相互侵陵襲擾,然一旦出一雄主,一統各部族,勢將成爲我中原心腹大敵。”
在這個交通不便、通訊落後的戰國時代,塞外草原諸部的底細對中原人而言,幾乎就是一個謎,楊楓一番話綜合了史籍記載、歷史考證及現代考古發現,如觀掌紋,清晰明瞭,只聽得一代名將李牧目瞪口呆,詫道:“匈奴的底細,小楓是如何知曉得如此清楚呢?”
楊楓一時語塞,幸得應變機敏,隨口胡謅道:“先師鳳凰山老人嘗遊塞外十餘載,深知匈奴及西域各國備細,我承師學,亦略知一二。”
“鳳凰山老人?可惜李牧未能一見,聆聽教誨。”
楊楓忍不住一笑道:“其實大哥欲知匈奴各部情形、地理風土也不難,只需用間,多遣間諜細作深入匈奴腹地,自能一一打探清楚。唉,我中原各國以農耕爲主,築城以居,匈奴人遊牧,逐水草而居。在我們看來,莽莽草原,茫茫大漠,陌生,神秘,蠻荒,不適宜居住,而匈奴人眼中,中原富得流油,故而養成他們野蠻的掠奪本性,而我們總不能突破防禦的心理障礙,沒有想到過要將雙腳踏上那片廣闊的土地。但是,自長平戰後,我大趙兵匱財竭,西有秦腹心之患,北之燕肘腋將變。時局危殆,更凸顯出代郡守軍的重要性,大哥一代名將,麾下十五萬百戰精銳的虎狼之師,卻被匈奴死死拖在北疆,動彈不得。更何況如今中原各國勢力錯綜,相互掣肘,我國的疆域在東、西、南三面絕難有大的開拓。但北疆,有着莫大的發展空間。當年武靈王破林胡、樓煩,開疆拓土,置雲中、雁門、代郡;而燕將秦開大破東胡,東胡卻千餘里,燕國國勢隨即大振。我們與其被動防禦,不如主動出擊,趁匈奴各部分立,逐一蠶食北進,以林胡、襜襤兩部族爲第一個打擊目標,先行殄滅。開拓北地,於今之計,不失爲一個強國之法。”
“滅了林胡、襜襤?可是以代郡一隅,實在難於承受戰爭的龐大負擔。自長平之戰後,國家貧瘠,與諸國又戰爭不斷,大王不可能給代郡更多兵馬糧秣供給,何況現在朝中······唉!”
楊楓不自覺的引用了諸葛武侯的《後出師表》:“今民窮兵疲,而事不可息,事不可息,則住與行勞費正等。而不及今圖之,欲以一郡之地與賊持久,誠不智之舉,至於戰爭的負擔,大哥完全可以以戰養戰。”
“以戰養戰?我們怎能對普通牧民下手?”李牧一驚,目中神光暴射,盯着楊楓。
“普通牧民?”楊楓平靜地注視着李牧的雙眼,冷冷一笑,“平常是普通牧民,單于一聲令下,他們跨上馬背,拿起弓箭,就成了毫無人性的畜生,屠戮我手無寸鐵的中原百姓,淫辱我姐妹妻女,劫掠財物牛馬,不正是這幫所謂‘普通牧民’乾的嗎?累累血債難道就只記在單于和王公貴族頭上?”語調轉厲,“侵略者總是要付出代價的,我們不會象他們那般沒人性地燒殺*,但拿了我的總得給我還回來,吃了我的就得給我吐出來。對匈奴這種不知禮義,只知崇尚武力,欺善怕惡的衣冠禽獸,就必須打殘他,仁恕之道,不是對禽獸講的。”神思瞬間卻飛越到了二十世紀,想起中華民族那段屈辱的歷史,不由得攥緊了拳頭。
短暫的一陣沉默,李牧深沉有力地道:“兄弟,是我拘泥了。”
楊楓頓了一會,續道:“殄滅林胡後,大哥可以低租稅招募各方流民屯墾荒地,採用戶調,不必收取貨幣,取帛綿麻布等實物。同時興辦屯田,免除屯田客徭役,與其對半或四六分租,專供軍用,補民租不足。至於願意內附的林胡、襜襤部衆,令其居北部邊境,改遊牧爲農耕,憑藉我們發達的經濟生產能力同化融合他們。那些被擊潰奔逃的桀驁不馴之輩,既失其土地牲畜,無論投往東胡或北方各部,哼哼,必然又將成爲匈奴內部另一不安定因素。”他使出了渾身解數,乃至將曹操的創新賦稅制都“貢獻”了出來。
事實上,楊楓對此已經過了仔細地考慮,經歷了長期的戰禍,戰國末期與三國時一樣,人口大爲損耗,地少人多,軍隊又急需食糧。在這種情況下,在新佔領地,如曹操般與普通賦稅制並行屯田制,利遠大於弊,正當其時。而且,土地革命的歷史經驗早證明了,得到了土地的中國農民爲了保住土地,保住他們的命根子,所迸發出來的革命熱情是多麼的驚人。試想,在北地募流民,辦屯墾,無論那些人來自何方何國,爲了他們的既得利益,勢將以大趙爲自己的家國,這對於人手緊缺的趙國,不啻是個絕大福音。
李牧歎賞地看了楊楓好一會,目中卻浮上了無奈之色,努力平靜地道:“北擊匈奴,施行屯田,皆大爲可行。但如此重大軍事行動,必須大王旨準。若無大王令諭,我是無法調兵北上的。”沉默了一陣,道“小楓,我也不瞞你,自平原君逝後,鉅鹿侯趙穆無人制衡,得以把持朝政,專以排除異己爲能,甚至廉老將軍都多方受到排擠。唉,內有奸佞,大將又怎能建功業於外。”
楊楓如兜頭被澆了一盆涼水,自己千算萬算,想得一團高興,卻忽略了最根本的問題——當今的趙王,並不是雄才大略奮發蹈厲睥睨天下的趙武靈王,而是他那不成材的同性戀孫子。難道一切就這麼算了,不,絕不!驀的,他靈機一動,道:“大哥,若匈奴再度南侵寇邊,勢焰洶熾,尤以林胡最烈,大哥率軍迭歷苦戰,終追亡逐北。爲防賊勢復熾,乃殄滅其部,奄有其地。如此臨機決斷,該不必先行上奏大王吧?”深吸了口氣,兩眼熠熠閃光地看着李牧,聲音低沉下去:“何況,任勞則必招怨,蒙罪始可有功。怨不深則勞不著,罪不大則功不成。望將軍三思而定。”
李牧微闔的雙目猛睜,神采湛然,站起身對楊楓肅然一禮:“李牧受教了。”
楊楓急起身避開,心中暗暗讚歎:李牧不愧是李牧,爲了國家利益,果然毅然置個人得失於度外。遠來代郡,當真不虛此行了。
注:《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李牧至······於是乃具選車得千三百乘,選騎得萬三千匹,百金之士五萬人,彀者十萬人,悉勒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