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會不會厭煩呢……
江南春天的風永遠是那麼柔軟,吹得人的心彷彿都要化掉,花團錦簇裡,只見遠遠的一抹青色的山嵐,隱隱的在煙樹之外靜默着,給這春天的畫卷似乎平添了幾分穩重。
抄手遊廊彎彎曲曲延伸到了後院,隱沒在無邊春色裡,而此時那曲折的迴廊裡出現的兩個少女,恰似是仕女圖裡的人物,精緻而美好。不知道的人,或許以爲這些都是誰家的閨秀,因爲僅僅從穿着打扮來說,她們和一些富戶的姑娘沒有太大差別,而知情的人卻知道,這只是蘇府那些上得了檯面的大丫鬟而已。
“你說剛剛去內院拜見太太的那兩個年輕公子,究竟是什麼親戚?”右首那個穿着淺淺綠褙子,碧綠色湖綢裙子的丫鬟,拿了帕子掩住嘴角用細細的聲音說:“長得還真俊秀,也不知道會不會是慕我們家姑娘名聲而來的。”
“蔥翠,你這小蹄子瘋魔了不成?”旁邊穿桃紅色對襟衫子的丫鬟急急叱道:“我們家姑娘養在深閨,何曾有什麼名聲流露到外面去!平常看你也是個仔細人,今天怎麼就不知深淺了?幸而這旁邊沒有人,否則被人聽去,這個非議主子的罪名怎麼也跑不了!”
“哎呀,嫣紅姐姐,你也太小心了點!”被喚做蔥翠的丫頭扭了扭手中拿塊帕子:“反正我眼裡,咱們姑娘就是特別好,皇子都配得上!”
“你少說兩句不行?”嫣紅掂腳往住院方向看了看:“咱們家姑娘好又如何,婚姻大事不還得老爺太太做主?再說,三姑娘今年才十二歲!你不記得了,老爺許過她及笄以後再論婚嫁的!”
“那也是。”蔥翠拉住嫣紅的手:“哎,我們趕緊找姑娘去,把她師傅的信給她。”
少女柔軟的話語隨着春風消逝,只剩下滿園的春色寂寞的盛放在明媚的陽光下,彷彿這裡不曾有人經過。
主院的清遠堂,那兩個被丫鬟們議論的年輕公子,正手捧着茶盅,慢慢的品着江南雨前名茶的清香。一個穿着月白色蜀錦袍子,金冠束髮,兩道濃濃的斜飛入鬢的劍眉,可惜偏偏垂着眼簾,也看不清他眼中有什麼神色,而他旁邊座位上那個穿藍色儒衫的少年則一邊品茗,一邊拿了眼睛看着這間待客的清遠堂。
用的茶具是一套汝窯粉彩茶盅,是時下最流行的穿堂蛺蝶花樣,略帶透明的粉色茶盅上,一對蛺蝶栩栩如生,似乎要穿過茶盅飛了出去。大堂的桌椅看得出來皆是上好紫檀木精緻而成,那架屏風上繡的是花開富貴,似乎是尋常花樣,可難得的竟然是珍瓏坊的表記……這整間大堂的用具,絲毫不會比京中慶瑞堂差上半分!看來三叔這個知府的日子過得也算滋潤了!
“潤璋,我已經收到你叔父的口信,說你會來江南盤桓數日,不知所爲何事?”坐在上首的婦人慢慢吸了一口茶,又拿了眼角盯住那個藍色儒衫少年:“去年的年禮應該周到,不曾有過欠缺……”
“三叔母,此次潤璋來和年禮無關,三叔父送去的年禮豐厚,是連老太爺都誇獎了的。”蘇潤璋趕緊站了起來賠罪:“也不知是何人竟然在背後煽風點火,讓送年禮的管家誤會了,母親正在大力清查。現下小侄是奉命陪武靖侯世子來江南尋訪南山隱叟的。”表明來意以後,蘇潤璋正眼看了看坐在主人位置的少婦。
梳得一絲不亂的髮髻,上面就簡單的插了一支琉璃翠鑲粉色水晶牡丹的簪子,一色淺紫細紋水墨牡丹長襦裙,配着月白色半臂,雖然年近三十,因爲保養得體,看上去依舊溫柔秀美,不過二十出頭的摸樣。
“哦?原是這樣,大嫂還真該當好好查查才行,偌大一個蘇府,被小人幾句閒言碎語就蠱惑了,竟然還當場就給送年禮的管家下臉子,這可算什麼?傳出去也會被人笑話蘇府管束不力,連個下人也是能支配主子的!”說道這裡,蘇三太太溫柔的眼神突然也閃過一絲犀利,那種嫵媚早已不見,換成了一絲慍怒。
“三叔母說的是。”蘇潤璋趕緊賠着笑臉:“三叔父外放杭州府已經九年了,不知是否聽說過南山隱叟這個人?”
“南山隱叟?”蘇三太太沉吟了一下,調整了下語氣,眼裡的犀利也立時收斂:“我倒也聽說過這個名字,據說他乃當世神醫,但也只是聽說而已,並沒有見過本尊。”
“南山隱叟一直避居江南,三叔母也無緣得見?”蘇潤璋的眉頭微皺:“倒未曾想到此人行蹤竟然如此隱秘。”
“老天庇佑,這些年家裡人一直康健,所以沒有見到南山隱叟的福緣。”蘇三太太拿眼角掃視了下侄子,端起茶盅到嘴邊,輕輕碰了下又放下來:“京裡一切可好?”
“回三叔母話,一切安好,只是老太爺有點小毛病,但好生將養着,倒也無什麼大礙。”
“老太太呢?”蘇三太太含笑看着面前俊秀的侄子,眼前晃過了一個人影,喜愛穿着大紅衣服在花園裡風風火火,喜歡當着一衆小輩面前在老太爺面前撒嬌撒癡,那個完全沒有大家主婦風範的婆婆!
“老太太風采依舊。”蘇潤璋想了想,亦是含笑而答。
——那個老太太,完全是一個不按理出牌的主!幸而她性格直率,沒有那麼多拐彎抹角,否則自己的母親還真是難以接招。
不知道自己該讚賞這個不拘一格的祖母好,還是該怨恨她?
聽到“風采依舊”這四個字的回答,蘇三太太不由大笑起來:“潤璋,你這孩子還是這般俏皮,竟然敢在背後編派長輩了!也不怕我說嘴給老太太聽去!”
“潤璋知道叔母最是體恤子侄,定然不會有此舉措!”蘇潤璋趕緊離座告罪:“三叔母,這次我和世子來江南,恐要到府上叨擾幾日了,望叔母千勿嫌棄!”
“你這孩子,這般客氣又是爲何?難道幾年不見就這般生疏了?你放心,三叔家不說家大業大,你到江南盤桓數日的用度還是能支付得起的!”
“如此,潤璋在此和世子謝過三叔母了!”
說到這裡,那個在清遠堂做了半天聽衆的武靖侯世子這才施施然站了起來,很隨意的朝蘇三太太一拱手:“叨擾府上了!”
“世子說哪裡話!”蘇三太太一臉溫和的笑:“世子不嫌棄我們這小門小戶,能降尊紆貴小住幾日,這是我蘇府之幸啊!”
她轉頭看了看身邊站着的一箇中年媽媽:“夏媽媽,煙波閣已經收拾出來了罷?”
“回太太話,昨日接到老爺命令,已經收拾好了,從璾少爺那邊撥了鳶尾和玉萱兩個丫鬟過去伺候。”
“蘇太太不必如此,我們自己帶了小廝。”一直不說話的世子此時突然出聲了,兩道濃眉緊緊蹙在一起:“我素來不喜歡有丫鬟在房裡。”
蘇三太太驚奇的挑了下眉:“世子,我並無他意,只是兩個管着盥洗的丫頭而已。”
聽到這句話,清遠堂裡諸人神色各異,世子白淨的臉更是鬧了個通紅。
“三叔母,麻煩換兩個小廝也就是了,世子確是不習慣丫鬟貼身服侍的。”看到世子的臉從如玉的白慢慢的變粉變紅,最後甚至於像要滴血出來似的,蘇潤璋心中大樂,但是面子功夫還是要做足,趕緊向蘇三太太請求換人。
“那就派長安和長寧去吧。”蘇三太太淡淡的說,極力忽略了世子那如煮熟的螃蟹般紅的臉。
“那就煩請三叔母派人送世子和我去煙波閣罷,一路舟車勞頓,暫時去緩緩精神。”
“啊呀呀,竟是我疏忽了!”蘇三太太柳葉眉微微收攏了下:“夏媽媽,趕緊着人領了兩位少爺去煙波閣,叫長安和長寧來換鳶尾和玉萱去伺候着。”
夏媽媽躬身應下了去,須臾就返回來。
“請兩位少爺現下跟老婆子去煙波閣。”
“世子,潤璋侄兒,我就不送了,趕着去廚房安排,待老爺回來一起晚宴。”蘇三太太站了起來,朝兩個年輕人微微頜首,表示送客之意。
“多謝三叔母安排。”
看着穿着藍色儒衫的蘇潤璋和白色蜀錦長衫的武靖侯世子隨着夏媽媽消失在視野裡,蘇三太太蹙了下眉。
“木槿,你說這世子怎麼會不喜歡丫鬟在房裡呢?照着京裡大戶人家的習慣,這年紀,合該通房都有好幾個了!怎麼會連房裡丫鬟都沒有?”
“奴婢也沒聽說過還有這種事情!”跟在蘇三太太旁邊的大丫頭趕緊應和:“內室裡怎麼可能沒有丫鬟伺候?除非……”
蘇三太太轉過頭,驚奇的看着她的眼睛:“莫非……斷袖之癖?”
木槿趕緊掩住嘴:“哎呀呀,奴婢可沒這麼說!”
“你呀,就你最機靈!”蘇三太太莞爾一笑,看了看門外,園子裡的花朵正豔,如她此刻愉快的心情:“璾兒今天又去書院了?”
“是。”木槿垂下手回答:“本來今兒老爺叫少爺休息一天,預備着迎堂少爺的,可少爺說書不可一日而廢,所以早早的就去書院了。”
“好孩子。”蘇三太太的笑容更深了:“我的璾兒,可不能是那種紈絝子弟,成天只知道鬥雞走馬的,我還靠他幫我掙個更高一點的誥命回來呢。”
“太太啊,咱們可不能不知足。現在老爺已是知府,正四品的官兒呢,現在整個大周朝這般年紀就官居四品的找得出幾個來呢?老爺給你掙的誥命就夠叫人眼熱了,現在太太竟還想到少爺身上去了,可不是應了那句話——得隴望蜀嗎!但是依奴婢看,少爺溫柔敦厚,本性純良,又一心好學,來日定會有大出息!”木槿最慣於察言觀色,只管揀了那些好聽的說,一邊說一邊看着蘇三太太的眉眼舒展得更開了。
蘇三太太眼裡含着笑意,嗔怪的對着木槿說:“合着我把你們慣壞了,一個個在我面前都張狂起來——得隴望蜀,有誰家丫鬟說這樣的話來編排自己太太的?虧你也能說得出口來!”
立在另一側的水蓮低頭抿嘴一笑:“太太,還不是您素來寬厚?”
春光晴好,看着柔風垂柳,想着自己出色的夫婿和兒子,一切的辛苦似乎都值得了,蘇三太太緩緩走出清遠堂,繞着鳴翠湖走了幾步,突然之間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兒。
“
姑娘呢?怎麼今天早上來請安以後就不見人了?”
“這個奴婢也不知道了。”木槿看了看蘇三太太:“姑娘可能就在含芳小築裡讀她那些醫書吧?”
“唉……”蘇三太太長嘆了一聲:“璃兒兒這般怎生是好?不愛做女紅,琴棋書畫也不見她研究,每天就愛看醫書,還竟然出府給人看病!”
“太太,其實你就不用擔心姑娘了。”木槿小心翼翼的說:“雖然平常她在那些方面不下工夫,可攔不住姑娘蘭質蕙心啊!太太您難道不記得了?去年的三月三杭州府詩會,姑娘不就拔得頭籌?”
“那些文人清客都是善於溜鬚拍馬的,璃兒是知府千金,怎會把她的詩評爲第二?”
“太太,您就放心吧,老爺少爺看了都誇讚了的,說什麼詩什麼成?”
“詩韻天成!”蘇三太太抿着嘴笑了。這個女兒不知道是隨了誰,冰雪聰明,驚才絕豔,唯一的缺點就是不擅女紅,而且於家事庶務上更無半點心思,如若再隨她這樣,恐怕出嫁以後的日子難熬。
空氣中有着一種隱約的溼意,蘇三太太眼前閃過女兒明亮的雙眼,燦若春花的笑靨,用手扶了扶額頭,想到女兒漸漸長大,依然是一副跳脫的性子,不由得擔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