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鉢古的嘴角微微一揚:“賢婿請放心,有老夫在,大汗定會對楚國另眼相看。”
他說得輕描淡寫,薛庭軒卻覺心驚肉跳,總覺他話中有話。自己的確是對阿史那鉢古小看了,此人看來已經全然看清了自己的打算。如果自己不是答應了做他女婿的話,這一趟多半會徒勞無功,自己這條性命也可能丟在這裡。薛庭軒本來覺得自己能對付阿史那鉢古,此時又有些不安起來。不過,好在阿史那鉢古籠絡住了自己,現在當然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自己並沒有白跑一趟。他也笑了笑道:“全靠岳丈費心。小婿回去後,儘快前來迎娶令愛。”
阿史那鉢古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好。賢婿英雄無敵,老夫平生以無子爲憾,不意衰年得此佳兒,誠上天之福。楚國與我阿史那部之盟約,老夫會一力擔當的,賢婿放心。”
他正說着,遠遠卻見有匹紅馬疾馳而來。他們所乘之馬都是神駒,那匹紅馬看來卻是與他們的坐騎一般神駿,在草原上便如一支離弦的紅色利箭。他們看到時還離得甚遠,待擡起頭來時那匹紅馬已離得甚近了。只見馬上的騎者一身勁裝,個子不高,向阿史那鉢古用土語說了一句什麼,阿史那鉢古回了一句,卻向那人招了招手,扭頭對薛庭軒道:“賢婿,說也好笑,你還不曾見過忽蘭呢。”
忽蘭?薛庭軒不由一怔。他對阿史那部上下打探得甚是清楚,雖然不能說事無鉅細都能知道,但族中掌權能兵之人他都有個數,可一時間也想不起阿史那部還有哪個貴人是叫這個名的。他還沒說什麼,阿史那鉢古已叫道:“忽蘭,快來見見薛元帥。”
那人催了一鞭,紅影一閃,那匹紅馬已到了他們近前。這紅馬跑得雖快,但到了他們跟前時便一下停住,便如打了個樁般。薛庭軒見馬上騎者頭上梳着十幾根辮子,竟是個年少女子,不禁又是一怔,已聽得她落落大方地向薛庭軒一笑,道:“薛元帥好。”又轉向阿史那鉢古道:“阿塔,阿那要我來問你,今天喝不喝酒了?”想必因爲薛庭軒在一邊,她說的是中原話。阿史那鉢古道:“要喝,要喝,你去跟阿那說,我馬上就回。”
阿史那部中會說中原話的並不多,忽蘭的口音雖然略有生硬,卻已十分流利了。她的聲音嬌脆,語速甚快,便如滿盤滾珠,十分動聽,而一雙大眼睛更是靈動非常。薛庭軒知道“阿塔”和“阿那”是阿史那部中對父母的稱謂,這才恍然大悟,馬上省得這忽蘭就是自己剛定下的妻子,阿史那鉢古的長女阿史那忽蘭了。這門親事在他看來純粹是被迫的,他幾乎沒當成是親事,可是此時心中卻不免一動,臉上也微微一紅。
忽蘭也聽說過遠來的楚國由一個年輕的薛帥統領,這薛帥剛創造了一個奇蹟,把中原皇帝派來的兵都打敗了,實是想來見識見識。一見之下,卻見這薛帥比自己想的更爲年輕,更沒想到臉還會紅,大感有趣。她自幼生長在草原上,從來不覺看人有什麼可害羞的,更是目光灼灼地盯着薛庭軒看。阿史那鉢古忽然道:“薛帥,走吧,到我帳中喝兩杯去。我們阿史那部的酒雖然比不得中原,一樣能醉人。”
薛庭軒點了點頭道:“恭敬不如從命,鉢古大人請。”
這門親事雖然只是一種各懷目的的手段,這時薛庭軒才第一次覺得其實也不壞。他和阿史那鉢古交談一直都有種異樣的意思,表面客氣,內裡其實仍然劍拔弩張,此時卻終於都少了一些的戒心和敵意。
阿史那部逐水草而居,除了定義可汗的金帳特別豪華,遠遠就能看到以外,別人的帳篷大多差不多。雖然阿史那鉢古是部落重臣,如果排個座次定然是在前五位以內,他家的帳篷也與旁人相差不多。到了帳前,天已經黑下來了。西原一帶日夜溫差甚大,有不少人正圍成一圈正在烤火跳舞,頗爲熱鬧。忽蘭下了馬,眼睛便往那邊溜去,阿史那鉢古笑道:“忽蘭,今天陪阿塔和薛元帥坐坐吧,先別去玩了。”
忽蘭臉微微一紅,道:“阿塔,我又沒說要去。”她把兩根掛到身前的辮子向後一甩,已先衝了進去,叫道:“阿那,阿塔回來了。”
等薛庭軒回到自己帳中,已近中夜。苑可珍與司徒鬱兩人仍然坐在棋枰前,但那一局棋卻下得顛三倒四,勝負都分不出來。一見薛庭軒進來,他們立刻站起身,苑可珍小聲道:“薛帥,出什麼事了?”
薛庭軒被阿史那鉢古叫出去,竟然過了這許久纔回來,當真把他們嚇出了一身冷汗。等見薛庭軒回來,身上並無傷損,倒微微有些醉意,他們心頭一塊石頭纔算落了地,心頭疑雲卻更多了,不知阿史那鉢古到底有什麼事。
薛庭軒解開外套道:“給我杯涼水。”
司徒鬱倒了杯涼茶遞過來,道:“薛帥,阿史那鉢古說什麼了?”
薛庭軒將涼茶一飲而盡,只覺頭腦清醒了些。他揉了揉印堂處,苦笑道:“阿史那鉢古要招我爲婿。”
司徒鬱一怔,苑可珍卻皺起了眉頭道:“是這樣。薛帥,你答應了麼?”
薛庭軒道:“別無良策,我也只能答應。”
司徒鬱舒了口氣,笑道:“這也是好事。薛帥,陳老將軍深明大義,你不用擔心。”
薛庭軒成爲阿史那鉢古之婿,那麼阿史那部與楚國之盟比預想的就更爲牢固,在司徒鬱看來這一趟可謂大獲全勝。他見苑可珍臉上更增憂色,詫道:“苑先生,這樣不好麼?”
苑可珍訕訕道:“當然是好事,好事。”
薛庭軒呵呵一笑,道:“早點休息吧,明天肯定就該訂盟約了。”
他把外套掛在牀頭,倒在牀上睡倒。苑可珍和司徒鬱見他睡下了,不好再說什麼,只得各自睡下。司徒鬱心裡沒了擔憂,沒一會兒就打起鼾來,過了一會,苑可珍的鼾聲也響了起來。只是薛庭軒雖然閉着眼睛一動不動,心裡卻直如風車般打轉。
盟約是不會有差錯了,也不用再去擔心共和軍再來拉攏阿史那部,現在最讓人不安的倒是阿史那鉢古。薛庭軒知道此人雖然在定義可汗跟前唯唯諾諾,活脫脫一個跟班的模樣,其實心機深沉,足智多謀。
與阿史那部,遲早都會有一戰。薛庭軒也並不擔心這一戰的勝負如何,他相信當這一戰來時,勝利終究是屬於自己的。他擔心的,只是自己會不會活到那一戰來的時候。
阿史那部與五德營的人口差距不成比例。如果合二爲一,允許通婚,用不了兩代人,五德營就會自然消亡。如果兩者之間越是親密無間,甚至用不了二十年,一萬多人的五德營就會淹沒在擁衆三十萬的阿史那部中。阿史那鉢古給自己拴上了這根繩子,所以纔會如此自信吧。不過阿史那鉢古也一定沒想到,這根繩子拴上的卻是一柄快刀的刀鋒,隨時都會被斬斷。
可是,想是這麼想,薛庭軒心中還是靜不下來,眼前總是閃動着那個俏麗的少女身影。阿史那部的少女在婚前都要扎辮子,一歲一根,婚後盤起。忽蘭今年十八歲,應該紮了十八根小辮子。
雖然睡在牀上,他還是晃了晃頭,想把這些念頭甩掉。星楚死後,他原本已心如止水,覺得自己可能要與當年的楚帥一般獨身了,所以纔會答應阿史那鉢古的招親。可現在他卻覺得,自己似乎沒有沒自己想的那樣心定,如果自己真能活到開戰的那一天,到底還有沒有可能義無反顧地將這根繩子斬斷?他想了又想,有時覺得定能狠得下心來,可轉念又覺得不能。那個少女的影子,就彷彿粘在他心頭一般,怎麼也撕不下去了。
這一夜,薛庭軒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第二天一早起來,洗漱已畢,剛吃完了早點,帳外便有人進來傳報,說大汗相請。他三人整好了衣冠到了定義可汗金帳,一進去,便見定義可汗與阿史那鉢古兩人滿面春風地正說着什麼,一見他們進來,定義可汗破天荒地請他們入座。
五德營送上的盟書已獲定義可汗首肯。阿史那部對會盟之事極是隆重,由一個贊禮主持,當場殺翻了一腔羊,以羊血兌入酒中共飲,以示不背盟約之意。儀式十分冗長,好容易結束了,阿史那鉢古微笑道:“薛帥,盟約已定,小女之事也已稟報大汗知曉,大汗極是高興,請薛帥給小女留下一點信物吧。”
這已在薛庭軒預料之中。他從腰間解下一柄小腰刀,道:“鉢古大人,此刀是家父生前爲我手製,庭軒無一刻離身,還請鉢古大人笑納。”
阿史那鉢古接過腰刀來看了看。這腰刀形制甚小,想必是平時切肉用的,雖然已經舊了,但做得極其精緻,紫褐色的檀木柄上雕了個小小的“庭”字。他笑道:“好,好。”伸手放進懷裡,又摸出了一個黃金項鎖遞過來道:“薛帥,這是小女幼時之物,也請薛帥收好。迎娶之日,便定在貴國得勝慶功之時可好?”
薛庭軒深施一禮,道:“是,請鉢古大人放心。”
這次會盟乃是密約,不能大張旗鼓,所以盟書已訂,薛庭軒他們也馬上就要離去。待阿史那部送行之人離去,苑可珍造到近前,低聲道:“薛帥,以後阿史那部若要派兵駐守楚都城,那該怎麼辦?”
薛庭軒笑了笑,道:“苑先生,你也看破了鉢古這條反客爲主之計了啊。”
薛庭軒成了阿史那鉢古的女婿,阿史那鉢古若是以保護女兒爲名,派遣部隊前來,勢必要造成喧賓奪主之勢,這也是苑可珍一直在擔心的事。他見薛庭軒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不由一怔,道:“是啊。難道就任由他們收編了五德營麼?”
薛庭軒眼睛忽然射出兩道寒光,低低道:“苑先生,請你放心,不會有這一天的。”
共和軍遲則一年,早則半年,定然又要前來。阿史那鉢古說的便是再次戰勝共和遠征軍時纔是迎親之時。如果五德營失敗了,那麼這婚約自然也就作廢。這自是阿史那鉢古打的主意,左右都對他有利,苑可珍旁觀者清,已是心知肚明。可是要對付共和軍遠征,取得阿史那部的幫助又必不可少,他怎麼都想不出薛庭軒該如何應付。他張了張嘴還待說什麼,薛庭軒道:“苑先生,走吧,接下來的事還多着呢。”
他加了一鞭,坐着的玉花驄一個發力,登時將苑可珍和司徒鬱拋在了後邊。苑可珍再說不出什麼,只得也加鞭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