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士圖聽他分派得頭頭是道,諸軍士兵亦是氣吞牛斗,勢可沖霄,頜首道:“餘元帥真是神機妙算,當浮一大白。”
餘成功不由一笑,接過酒杯朗聲道:“申公,戰情緊急,恕末將不能貪杯。明年再造共和的旗幟,應當便能飄揚在霧雲城中,到時再痛飲三百杯,今日這杯美酒,便以酹天地,祝我再造共和一舉成功。”
他將杯中的酒灑在了地上,沉聲喝道:“出擊!”
當鄭司楚和宣鳴雷的船隊出發時,北軍的斥候也已發現了南軍異動,馬上報告給鄧滄瀾。鄧滄瀾已料定南軍今晚必有行動,早已身披戰甲,坐鎮南門外江面的一艘戰艦上督戰。聽得斥候報告,他點了點頭,吩咐道:“嚴加觀查。今晚是非常之日,不得有絲毫鬆懈。”
斥候下去後,他向一邊的許靖持道:“許中軍,南軍果然出動了。你覺得他們的第一波攻擊會是什麼?”
許靖持正拿着望遠鏡看着對面。雖然望遠鏡中看到的並不清楚,但江面上出現了這麼多船也看不到。他頓了頓,才沉聲道:“稟鄧帥,末將以爲,將是火攻。”
鄧滄瀾點了點頭:“水上火攻,確是妙計,上一回便被他們得手了。”
上一回在五羊城外被南軍火攻擊破水軍陣營,因此這一次鄧滄瀾已嚴防南軍火攻。不僅在東陽南門外佈下密密麻麻的鐵腳木鵝,而且東平水軍的十艘螺舟每天都在巡邏,嚴防南軍故技重施,再用一次水底灌油的奇計,真個可說固若金湯。許靖持道:“鄧帥,依末將之見,那年景順口稱詐降,必是遣死士駕駛滿載引火之物的小船衝陣,這亦不可不防。”
鄧滄瀾笑道:“然也。只是他們要弄巧成拙了。”
他設下此計,甚至有意將真的佈防圖送給南軍,爲的就是今天。引誘五羊軍大舉攻擊,他們勢必無法全力增援天水,雖然如此一來東陽城將會極爲吃重,但他毫無懼意。這是他的真正目的,現在南軍也正中了他的計策,把主力放在了東平城。
即使這一戰真個失利,其實也無關大局。鄧滄瀾早已算好,就算再棄東陽城,後面的北寧城仍將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防線。而符敦城一旦奪下,南軍就算在之江得手,亦難以改變失敗的命運。從這一點看來,餘成功雖然也是個可圈可點的戰將,終究眼光不夠高遠,缺乏全局觀念。
不過,這也是南軍致命的弱點決定的。和北軍相比,南方的再造共和不論如何團結一致,終究是一個聯盟。鄧滄瀾不禁想起了大統制密令中那幾句話來了:“叛賊僭稱十一長老,各部不一,可分而擊之,各個擊破。”大統制並沒有和以往那樣提出具體的措施,但這幾句話高屋建瓴,一語道破了南軍的最大弱點。南軍不可能和北軍一樣,各部完全融合爲一體,廣陽和天水這最強的兩省都是把自己的利益放在首位,所以明知天水省將遭強兵攻擊,五羊軍仍然把東陽當成首要目標。就算餘成功能力遠超預料,他也不可能例外。而現在,南軍的種種舉措正是在自己的估計之中。
許靖持又看了看,放下望遠鏡道:“鄧帥,南軍船隊已經過了江心。”
“看得到後面麼?”
許靖持搖了援頭:“還太遠了,尚看不到。”
鄧滄瀾笑了笑:“餘成功看來也不是徒有虛名之輩,時間拿捏得相當準確。”
在那支船隊後面,肯定是五羊水軍的主力。但現在還看不到,五羊軍的調度營運當真非同泛泛。鄧滄瀾也拿起望遠鏡看了看,小聲道:“許中軍,派人向衝鋒弓隊傳令,這支船隊一旦進入兩百步內,方可發射,務必要一擊成功,不能落空。”
“是。”
許靖持答應了一聲,又有點不安,輕聲道:“鄧帥,兩百步是不是太近了?”
“如果離得太遠,會被對方看出破綻。”
許靖持沒再說什麼,心裡只是想:“鄧帥真是膽大包天。兩百步,若有幾艘敵船突破了防線,那可真要燒到這兒來了。”但軍令如山,他馬上派人去向衝鋒弓傳令。很快,衝鋒弓隊的回稟就到了。
“遵命。”
衝鋒弓隊總隊長陸明夷的回稟沒有多餘的第三個字。雖然這回稟簡單得無以復加,但鄧滄瀾的信心卻更增了一層。
共和軍的名將還有不少,經過清洗後,下將軍聶長鬆以下資格老的都尉校尉尚有不少,這一次他卻把這個至關重要的職務交給了一個統編制只有六百統的小軍團,而且一直沒多大表現的客軍輔尉,讓很多老將都大爲意外。然而鄧滄瀾相信自己的眼光不會有錯,如果說宣鳴雷的反叛等如斬斷了他的一條臂膀,陸明夷就將是這條斷肢的復生。
陸明夷,這是你一飛沖天的機會,就越飛越高吧。
鄧滄瀾的嘴角浮起了一絲淡淡的笑意。有傅雁書和陸明夷輔佐,水軍第一名將鄧滄瀾將一掃以往敗北的頹氣,扭轉眼下的不利局面。
來吧。生與死,我都已置於度外。
鄧滄瀾看着面前的大江。江風更緊,吹得船上的旗幟呼啦啦作響,彷彿一羣展翅欲飛的大鷹。
此時江面上,詐降船隊已距北岸北軍水陣只有六百多步了。領隊的名叫陶元信,是個輔尉。這陶元信年紀不大,才二十多歲,水性卻是極佳,據說能在水中三天不起來。他見面前東陽城已遙遙在望,向船上水手道:“小心了,讓大家速作準備,看我的號令行事。”
船上裝着的那兩根火藥竹杆,可以讓小船在短時間內以極快的速度在水面滑行。然而火藥畢竟有限,他們試驗過,點燃後只能滑行百餘步,到了百步外便失去動力了。然而如果真個到了北軍水陣百步外,他們又能看到船上並無降兵,而是堆了些引火之物了,所以陶元信決定在一百五十步外點燃引線,然後船上水手退走。邊上一個水手伸手在江中蘸了蘸,吸了口涼氣道:“陶將軍,水可真涼。”
“一月天,水哪會不冷。反正後面馬上有人接應,不用在水裡呆得太久。”
陶元信深通水性,知道在這麼冷的水裡,人的體力消耗極快,若是長久浸在江中,只怕淹不死也會凍死。不過後面五羊水軍正在趕來,他們身上也都穿着魚皮水靠,不用多久就能被接到船上去烤火取暖。話雖這麼說,但意外總會有,只是戰爭中犧牲在所難免,既然受命前來,就只能奮力向前了。他又看了一眼面前的東陽城,北軍的水陣紋絲不動,似乎沉浸在一片靜謐之中。
鄧滄瀾難道真個相信了年將軍的詐降?
陶元信雖然軍銜不高,但平時很喜歡讀兵法,立志要成爲天下名將。他從軍校畢業後,每天除了日常訓練,就是讀兵書。鄧滄瀾絕對不可能相信年景順會投降,那麼他難道就不會防備南軍的火攻?
他心頭突然有種說不出的不安。扭頭看了看天,南風正緊,吹得這幾十艘小艘如箭也似在水皮上飛掠。這麼大的順風,即使不用火藥竹筒,小船也肯定能夠比以往試驗滑得更遠。想到此處,他低聲道:“馬上準備號燈。”
“現在就掛?”
現在小船離北軍水陣大約還有三百多步。三百多步的距離,肉眼是看不清,但望遠鏡只怕已經可以看出船上裝載的並不是人了。陶元信道:“是,立刻掛出去。”
那水手見陶元信要提前行,心裡一陣嘀咕,忖道:“陶將軍膽怯了不成?”出發時餘帥曾說過,定要在一百五十步左右放出火船,因爲那時北軍就算看破了,也已經來不及轉舵避讓了。可是陶元信要在這兒就掛號燈點燃火藥筒,萬一火船未能衝到北軍陣營,豈不是前功盡棄?他猶豫了一下,陶元信已一跺腳,低喝道:“還不快掛!”
小船駛得很快,在這短短一刻又前行了一百來步。現在只剩兩百步左右了,那水手心想這距離只怕也已足夠,畢竟能遠一點行動,己方就可以更安全些,想畢伸手打燃火石,點亮了號燈。
號燈一點起,馬上各船就要點着火藥筒,小船要如利箭一般滿載烈火衝向敵艦。陶元信抓過了火石,除掉火藥筒上的引線護帽,正要點燃,邊上一個水兵忽道:“那是什麼?”
他喊得極是驚恐,陶元信一怔,扭過頭看去。卻見從北軍的水陣中,忽然出現了幾十道長長的波痕,就如同有幾十條大魚正急速向這兒游來。
江中也有這麼快的魚麼?陶元信不禁呆了呆。他在五羊城長大,知道海中有些魚遊得極快,足以與最快的奔馬匹敵,但那種魚只能生長在海里,從不到淡水中去。江中竟也有這種魚麼?他想着,其中一道波痕卻如長了眼睛般直直對準了他們這艘小船。
中計了!
陶元信只來得閃過這個念頭,耳中已聽得一聲巨響,眼前便滿是火光。他們這船上裝的本來就是硫黃桐油之類引火之物,見火即燃,只不過一剎那,陶元信就被烈火吞沒了。這個志向高遠,本來人人都認爲前途無量的五羊水軍年輕軍官便在一瞬間化作了焦炭,連火藥筒都沒來得及點燃。
共和二十四年一月二十一日夜亥時一刻,南北兩軍在大江之上燃起了正次交戰的戰火,南軍水軍輔尉陶元信成爲第一個戰死的軍官。只是誰也沒想到,接下來的戰事會是如此慘烈,陶元信死得並無什麼痛苦,某種意義上反倒是一種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