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選人

半月後,北京。

提早了二十分鐘,陸海洋戴一頂棒球帽,旅途的睏倦還沒消除,踏進約定的茶館,睡意朦朧的眼睛往靠窗的位置上一掃,卻意外地發現有人正在托腮等待。

他走了過去,對方是一位年輕女孩。

正想打個招呼,話卻因爲對方轉過來的臉而卡在喉間。

有些眼熟啊。

陸海洋眯了眯眼睛,年輕……姓楚,楚新雪。

她不算非常美,但的的確確很漂亮,五官偏向甜美,皮膚細膩,似乎沒化妝,披一頭黑色長髮,髮尾拉出俏麗的卷兒,清新可愛。穿得也簡單,白色短款呢衣搭配黑色長褲,踩雙耐克鞋,挎的包倒是奢飾品。

看得越是清楚,陸海洋的神色越是難以捉摸。

對方很快察覺到打量的目光,擡起明亮的雙眸,只一愣,就像任何一個心理醫生一樣親切可人,微笑着說:“陸先生你好,我是楚新雪。”

陸海洋含糊應了一聲,“你認識我?”

“誰不認識大名鼎鼎的陸導?”楚新雪笑道。

陸海洋拉開椅子坐下,眯着眼,還在直盯盯地打量楚新雪,不答反問:“楚醫生……哪裡人?”

楚新雪擡手,爲他倒了杯金銀花,說:“Z省。”

陸海洋哦了一聲,“K市人嗎?”

“沒想到陸先生還記得我。”楚新雪語氣不變,輕鬆道,“我回國不久,算算,已經有七八年沒去過老家了。”

陸海洋冷漠道:“……樓晏知道嗎?”

這幾年他很少談樓晏,也儘量不去想。由於朋友圈交集得多,他便常年出國度假,在國內時,也有意無意避免與樓晏的接觸。

可畢竟是單戀了許多年的白月光,就算現在死心了,也難免會想到就心酸唄。

而楚新雪清淺笑笑:“他知道又怎樣?不知道又怎樣?”

陸海洋冷冷笑了一下,呵呵,這他/媽就是樓晏喜歡的人。

楚新雪過去不叫楚新雪,那時她還跟父親姓,叫李雪。七年前,她在K市一所很普通的高中唸書,不起眼,成績也很糟糕,模樣麼,陸海洋只見過照片,儘管算清新,但怎麼也不可能有現在的優雅漂亮,落落大方。

那時的她,以家裡的條件不可能出國深造。

這個女孩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只是因爲當年運氣夠好,茫茫人海,碰上了天之驕子般的樓晏。

“離開他,看來樓家給你提供的補償很好。”

“我很感謝他們給我的資助。”楚新雪提起樓家,竟也十分坦然,一句帶過,“不過現在,陸先生,我想跟你談一談李輕舟的情況,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現在我一點都不奇怪你們是朋友。”

他平日懶散得沒有樣子,這時顯出了少有的尖銳,“四年前他來拍我的戲,樓晏寫的劇本,講你們那點破事。他能把角色把握得完美無缺,幾乎就像是當年的樓晏,呵呵,你傳授的嗎?”說起過去,陸海洋忍不住自嘲,他也做過犯賤的事,當年,誰又在乎他拍那部電影用的是什麼心情。

“可是在那部戲裡,他感興趣的人,只有你。”楚新雪說。

陸海洋麪無表情。

“李輕舟聽過我和樓晏的故事,但是在這個故事裡,他關心的那個人,是你。陸先生,你未必想見我,說實話,我也不想面對你。但是,我希望你可以正視我們這次見面的目的,幫幫李輕舟。”

“……你想跟我談什麼?”陸海洋語氣很不耐煩,楚新雪絕對是他人生中最不想看見的女人,沒有之一。

“我想請你可以留在小舟身邊,他的情況很危險。情感障礙的人不適合獨居,會加速他們的崩潰。”

“哦,原來你他/媽做夢要我賣身啊。”陸海洋冷冷道,“留在他身邊我做不到,對他沒意思。”

氣氛凝滯——原本被陳芸說動,願意幫助李輕舟的陸海洋不幹了。

留在李輕舟身邊,憑什麼?

李輕舟要什麼有什麼,缺溫暖,那麼多粉絲不夠嗎?既有朋友操心又有媽媽關心,幹他陸海洋一個孤家寡人什麼事。

陸海洋嘴角扯開嘲諷的弧度。

然而楚新雪提出了條件:“只要你配合,接下來半年,我都不會出現在樓晏面前。”

陸海洋一愣,嗤笑:“難道我還沒吃夠苦頭,還覺得不夠遭他嫌,要繼續棒打你們這對鴛鴦?你去咯,大可以跟他在一起。”

“最近的消息,他半年之內會訂婚。”楚新雪不緊不慢地說,“你不想我這樣的人繼續出現在他的世界裡吧。”

楚新雪幾乎是樓晏的一個執念,陸海洋很清楚,一旦楚新雪出現,樓晏會果斷放棄接下來的訂婚。

陸海洋在心裡嘲笑自己,可是你丫操什麼閒心?

他喜歡什麼樣的人,你管得着麼,幾歲了,成熟點。

然而樓晏同樣是他的執念,一涉及,理智全無。那樣的樓晏,怎麼可以跟眼前這樣一個無情無義的騙子在一起?

“條件?”

“只是留在他身邊,14棟6樓,3單元。”楚新雪拿出一串鑰匙,放到陸海洋麪前,提醒,“你以前的家,陸先生沒忘記是哪個小區吧?”

陸海洋瞥一眼,“他還住在哪裡?”

“偶爾。”

陸海洋不再多說,拿起鑰匙,起身離開。

“李輕舟和以前的事沒關係,他的情況很複雜,哪怕是你,可能對於認真的他都是一無所知的。陸海洋……希望你真的能幫到他。”

陸海洋腳步一頓,也只停頓了一會兒,沒回頭,也沒說話,很快消失在楚新雪的視線之中。

*********

鑰匙在手指上轉過幾圈,最後被收進褲袋。

陸海洋回公司取行李,週六,加班的人不多,他也沒想到剛進電梯,就同徐盛打了個照面。後者是星耀娛樂這幾年的王牌製片人,平日吊兒郎當,工作雷厲風行,這時旁邊還跟了一個身高腿長的男孩。

“喲,陸哥!這不剛回國嘛,怎麼臉色這麼難看?”徐盛上來就勾陸海洋的肩膀,一副哥倆好的模樣,“聽說你一下飛機就去見人了啊,誰呀,除了片場,就沒見過你火急火燎的樣子,是不是有好消息了?”

陸海洋沒好氣兒:“叫你準備評估踩景,弄好了?”

“老闆批了資金,就差你來訂日子了。”

“那好。”

徐盛搖他肩膀,“這是怎麼了呀寶貝,在美/帝休了半年假了,回來還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陸海洋懶得理他,看着跳躍上去的紅色數字,看了一會兒,察覺到有人正在打量他,於是目光轉開一些,看清了徐盛身邊的男孩模樣。

很漂亮的男孩,大概是因爲侷促,身體有些僵硬,二十上下,腿長,臉小,第一判斷是很上鏡。

徐盛嘿嘿一笑:“景瑜,模特,簽了半年,最近表現很好,老闆正吩咐我給他換個經紀人呢。”

陸海洋:“……金魚?”

“噗——”徐盛掛在陸海洋身上,笑得花枝亂顫,“哈哈哈哈金魚……”

男孩一下子紅了臉,小聲吶吶解釋:“是景色的景,周瑜的瑜……”

陸海洋無視身上的徐盛,哦了一聲,“夠文藝的啊,藝名?”

景瑜搖搖頭。

陸海洋目光略垂,掃過景瑜的手,見十指乾淨、修長,於是又問:“哪個學校的?”他是標準的學校派出身,跟國內各大影視高校都熟,問學校是習慣,免得碰到名師子弟時,一時嘴賤沒照顧到面子。

“央戲表演班。”

“都會點什麼?”

景瑜很緊張,摸不清楚陸海洋這麼問是什麼意思,會點什麼?唱歌跳舞走秀這種基本功算嗎,還是指其他的特長,又或者是一些特殊的東西……

叮的一聲,電梯停了。進來兩個苦逼加班的小職員,說了聲陸導好,徐總好。星耀娛樂的管理很寬鬆,兩個職員人是老老實實站角落了,卻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老實地窺探可能會發生的新聞。

這時陸海洋慢吞吞問:“油畫會嗎?”

徐盛欸了一聲,驚住了:“不會吧?這就看上眼了?”他見到《一盎司月光》的劇本還在陸海洋之前,又剛複習過陸導監製的修訂版,當然清楚男主角是個畫油畫的小青年。

陸海洋:“隨口問問。”

景瑜意識到大概是有機會落到頭上了,睜着一雙清澈烏黑的眼,小心回答:“不會油畫,但是學過幾年國畫……會鋼琴,十級。”

陸海洋臉上沒什麼反應,對徐盛說:“把金魚資料發我。”

“成。”徐盛咧了嘴,向景瑜擠擠眼“小夥子運氣夠好啊,要是能選上陸哥兒這次大製作的角色,一個不小心,沒準明年就成影帝了。”

景瑜呆了。

兩個職員交換了驚訝的表情,恨不得立刻跑出電梯傳播這個大消息——陸導要拍新片了,大製作,還看上小鮮肉了!

徐盛的話也不誇張,陸導能算是學院派出身,擅長正統的電影表現手法,結構嚴密,心思最多花在劇情上,好好講故事,也用心講故事。他的電影隨便截取一段,從佈景到構圖都可以拿到高校藝術課上賞析。

陸海洋出道四年多,拍了三部片,拿獎拿到手軟,他的電影的確好,但獎項如此之多,也離不開其學院派的風格備受電影節評委的青睞。

甚至可以說,陸海洋的電影往往就是獎項的保障。

出了電梯,陸海洋也不管自己丟下了什麼重磅炸彈,回工作間搬行李。星耀娛樂在美國發的家,在國內正式成立子公司後,陸海洋就從租住的公寓裡搬了出來,直接住進了公司。

他是星耀娛樂的王牌導演,22樓的影視剪輯層有將近一半的面積劃給了他當工作室,陸海洋也不客氣,就直接把工作室當做了家。

機場的行李牌還掛在箱子上,陸海洋擰着眉頭看行李箱,良久,忽然長長出了一口氣,從箱子裡翻出了打印好的電影劇本。

《一盎司月光》。

主角陳思昂初遇女主角凱瑟琳是在一個英國的一個廣場上,因爲缺少一抹紅色,陳思昂咬開了手指,用畫筆沾取鮮血上色。

起初,凱瑟琳原先覺得自己在看一個天才作畫,當畫家咬破自己的手指時,女孩發覺碰上的是一個瘋子畫家,於是發生這樣一段對話。

“天,爲什麼要這樣做?你有紅色的顏料,而且你畫的可是油畫!”

“是我的畫,不僅僅是油畫。鮮血的顏色很合適,不是嗎?”

“太瘋狂了,一個畫家最寶貴的應該是他的雙手。”

“不。”陳思昂說:“一個畫家最寶貴的,應該是他的畫作,這沒什麼大不了——畢竟我不僅將手指的血塗在了這副畫上,還有我心頭的血。”

女主角遞上自己的手帕,“在得到你要的顏色後,止住你的傷口吧,畫家。”

陸海洋合上劇本。

其實早在他看到李輕舟的油畫時,就已經清楚地意識到,這部片子的角色是爲李輕舟度身打造。

而現在他不得不承認,幫助李輕舟是有一點私心的,自打知道李輕舟的病情後,再讀劇本,陸海洋就知道沒有人會比李輕舟更適合這個角色。

他能用最好的演員,就絕不會挑一個次的。

扔掉劇本,陸海洋發起了呆,手指上不知何時又掛上了鑰匙,轉起了圈兒。

忽的,手機響了,陌生號碼。

陸海洋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他面無表情,接起電話,沒聽到聲響,也就一聲不吭等着對方開口。

很快,一道聲音傳進了耳朵,年輕又悅耳,停頓間都帶着主人慣有優雅從容,尾音帶出淺淡的笑意。

只能是李輕舟。

“喂?陸導嗎?”

“嗯。”陸海洋漫不經心,鑰匙靜靜躺在了左手的手掌中。

“張老覺得我們的關係很不錯,於是託我問一問你,這次回國,能否賞臉來我們劇組探一探班?”

“在哪?”

“看來陸導的確是不關心。”李輕舟失笑。

陸海洋坦然說:“劇組地址發短信給我吧,就這兩天過來。”

李輕舟說:“好。”

不知道爲什麼,多半是因爲知道的多了,陸海洋覺得這樣簡單的一個“好”字,被李輕舟壓得有一些低,彷彿是很認真的,斟酌回答了一句,就帶上了無窮的意味。

我過來。

好,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