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先生?”段沉挑眉, 看了眼手中的個人簡歷,又疑惑地詢問眼前風度翩翩、氣度從容的男人,“如果我沒看錯的話, 上面寫着您的本職工作是大學教授。”
“講師。”秦慎指正, “年後再升職。”
段沉無語。
二十八歲的T大政治學講師, 美國常青藤名校畢業的政治學博士, 現在來應聘李輕舟的經紀人?
李輕舟今天也來了, 領威尼斯電影節的邀請函。人沒有想象中憔悴,還是瘦,好在精神不錯, 只是冰冷冷的,很不近人情的模樣。他也不說話, 只跟段沉點了點頭, 沒給段沉邀請他坐下來談談心的機會, 轉而去了陸海洋的辦公室。
剩下這位忽然冒出來的經紀人,留下來請求段總的批准, 磨刀霍霍,這是要走馬上任了啊。
“您是……兼職?”
“禮賢下士,工作量小,待遇極優,雙份工資。”秦慎伸了兩根手指出來, 微笑着擺了擺, “一份當然是星耀給的, 有時我是個典型的功利主義者。”
段沉似乎有些明白了, 李輕舟不是一般藝人, 整個公司只有李輕舟的經紀人變動要經段沉過目,“您是誰請的?”
“我們家小舟的有錢老爸。”秦慎笑得斯文。
這都我們家小舟了……經紀人角色還帶入得挺快的。
“李輕舟的精神狀態不好, 我們還挺擔心他接下來工作能不能堅持下來,公司的話,大概還是傾向一個職業經紀人……”
接下來李輕舟能夠回來工作的話,要自拍自導一部文藝大片,加上還有一部電影要上映,以及可以預見的各種頒獎典禮,工作量其實不小。
兩人在段沉的私人會客室談。
秦慎不以爲意地笑了笑,雙手交叉,搭在了玻璃桌面上,直視段沉:“我們家小舟吧,其實需要的不是經紀人,也不是心理醫生,更不是什麼知心愛人,而是人生導師。”
段沉有些傻眼。
秦慎說話時自信滿滿,彷彿真理盡在掌握:“他是精神上的問題,我們可以把精神問題簡單等同於心理問題嗎?”他指指自己的腦子,狹長的眼睛微微一挑,“精神問題出在腦子裡,不是就在心裡,生理上的問題,我們不要簡單拿心理來解決。”
段沉發問:“人生導師……難道不是在心理上進行指導?”
“行爲指導。”秦慎說,“雖然我不是醫生,也不懂給他喂什麼藥動什麼手術,但是我可以教他怎麼去做,而不是進行一堆心理輔導然後等着他自己越走越遠。”
“他照着您的指導做?這不能吧?”要是這麼簡單,早些時候那些關心李輕舟的人都去哪了?
“他是照着他認可的道理,我說服他呀。告訴他,他得屈服,屈從道德哲學的淫/威。”秦慎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氣定神閒道:“道德是絕對的。現在還有土著部落用活人進行祭祀,當活人祭祀是傳統,是邏輯,是自然,我們就不能說他們的行爲是錯的,外在的也不能說三道四,人家沒有國家,沒有社會契約,自然而然。但是很顯然,我們可以用我們的標準加以判定,他們的行爲是不道德的。”
“我們家小舟吧,他太遺世獨立了,這就有點像土著。如果跟他只是泛泛之交,其實不怎麼受影響,因爲分享的空間有限,而他又有不錯的社會功能。但是他的內在道德有缺失,共同生活後,就會和受到社會道德約束的人發生矛盾,這種矛盾他的父母遭遇了,他的好朋友遭遇了,你的朋友陸海洋也遭遇了。雖然他是男神,但是我們不妨假設這種情況是一個外表文明內心土著的人和一個完完全全文明國家的人生活在了一起,一個屋檐下,隨着雙方的瞭解,矛盾是必然的。”
這是用人文科學深入剖析李輕舟和陸海洋的悲劇啊。
段沉定了定神:“所以?”
秦慎笑着問:“段先生,一個人活着,是不是一定要遵守社會的道德呢?”
段沉想了想,“道德嚴格地來說,屬於私人領域。”
“很好。”秦慎道,“要不要道德其實很自由。什麼叫自由?往最簡單說,自由是除了法律規定的不能做的之外,我們可以做的。我們有自由不做一個好人,只要我們不是壞人;我們可以不愛我們的父母,只要我們不拋棄我們的父母,對嗎?”
段沉點頭。
“段總,你不妨猜猜我是如何說服我們家小舟的。”
段沉於是又想了想,“……道德?”
秦慎點頭,“既然道德這個東西,我們不是一定要遵守,那麼爲什麼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還是去遵守他呢?”
“教育?”這次段沉反應很快。
“教育只是表象,我們聽話,因爲我們知道這樣對自己好,有益於個體的生存。一個家庭就是一個小社會,甚至可以類比國家,父親往往是其中具有權威的角色,子女聽家中權威的話,接受他們的教育,成爲權威想要他們成爲的人。爲什麼?因爲這樣有益於生存。”秦慎說得理直氣壯,“蘇格拉底論證了正義使人幸福,正義使人生存得更好,現在我們可以說,人要有道德,因爲有道德的人更幸福,這是種生存需要。很簡單,一個品德敗壞有問題的人,你僱傭嗎?”
這個邏輯很簡單,道德不好,就混不下去,混不下去,就難以生存,難以生存,就沒有幸福。
“……”段沉一時不能反駁,只能繼續:“所以?”
秦慎嘆口氣,“我們家小舟吧,一直都不幸福……”
段沉也認同,李輕舟其實也挺慘的,有時清醒的精神病比傻乎乎的更慘。
“那麼我們家小舟不幸福的根源在哪裡呢?或者說,什麼可以讓他得到幸福呢?”秦慎這次不拐外抹角了,“就是道德。簡單就這次他遭遇的一系列打擊來看,顯然他的行爲超出了陸海洋的接受範圍。陸海洋有道德,並且是個很有道德的人。我們家小舟和陸導之間隔着的,不是簡單的精神疾病患者和正常人之間的關係,而是整個人類社會和道德準則。”
“……”
忽然,秦慎口吻一緩,嘆息道:“我們總是以爲愛可以做到很多事,比如君主以爲只要關愛自己的子民就可以治理好自己的國家。”
段沉奇怪:“難道不是?”
秦慎呵呵道:“馬基雅維利,愛的作用有限得很,因爲人既不自知也不知足。君主的任務在於治理,而不是讓人滿意,恐懼比愛有用得多。”
反社會啊……
段沉不明白了他們怎麼說到《君主論》了,“您想說什麼呢?”
“很簡單,作爲我們家小舟的人生導師,我要做得,無非就是指點他一條幸福之路,得到喜歡的人嘛。之所以告訴段總這些呢,也是想讓您支持下我的工作。我們家小舟雖然有些小小的缺陷,但是還是很可愛很高很富很帥的嘛……想來陸導那邊……”秦慎點到即止,又頗爲自憐地說,“總之,我給我們家小舟的指導不過兩條,第一,加強人間道德修養,沒有也可以,能裝;第二,讓人愛他不夠,最好的治理方式是恐懼。”
段沉在心裡給陸海洋默默點蠟,這還有軍師了。
“呃,恐懼是什麼意思?”段沉還是沒明白。
秦慎又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眼角向上,終於給了段沉一個孺子不可教的眼神,真真是政治學講師的風采,“治國不就是治人?愛不頂多大用,多少人相愛都沒能在一起。真的要拴住一個人,還是恐懼有用。就拿陸海洋來說,當然看緣了,沒準也不是陸海洋了——得讓他從骨子裡恐懼,拋棄我們家小舟是他受不了的,擔不起後果的。以俗語概括,非要害怕失去,才懂得珍惜。當然也不是不懂,只是害怕到不能失去。”
說着,還給了一個努了努嘴,示意懂不懂?
段沉:“……”
高人呀。
真狠啊,這是真狠。
一堂政治道德哲學課上完,秦老師手機亮了,“我們家小舟喊我下去了,真是出息,這麼快就解決了,沒難捨難分。”
段沉在合同上刷刷簽下自己的名字,出了一口氣,起身道:“我送您。”心裡又盤算着,自己知道了這麼多,要不要做點什麼。
“好呀。”秦慎笑眯眯接下合同,跟段沉走到門口,又說:“不用擔心,他的問題之前鬧得這麼嚴重,就像是去了醫院但沒掛對科看對醫生。我既不是什麼苦悶的個體,也沒有憤世嫉俗的心理,人民教師,三觀端正,不左不右,稍有精英主義傾向,絕不助紂爲虐。”
段沉算是安穩了一些。
“陸海洋是我朋友,其實我不希望他和李輕舟再有什麼牽連。但是不管怎麼樣,感情也是個人的,希望您尊重他的私人領域。”
秦慎微笑,盡顯宗師氣派。
“放心,業務有限,只指導人生,不負責牽線。”秦老師瀟灑揮手,“隨心,隨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