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玖璃猶如被驚雷擊中,猛地停下身子,聽清他的囈語之後,整個人呆若木雞。
隨即,蕭玖璃揹着白逸羽來到前方几塊石頭旁,她跪在那裡,顫抖着解開他的外袍,查看他的右胸。果不其然,在那黑熊抓傷的疤痕下,有一道熟悉的刀疤,雖然不如從前顯眼,卻深深刺疼了她的心。
“以後,我喚你玖兒吧!”
“不要!”
“就喚!玖兒,我的玖兒。”
“你!”
“玖兒莫氣,你扮我妹妹,這樣喚你多好聽。”
記憶如潮水氾濫,蕭玖璃猛地跌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白逸羽,眸子瞬間溼潤。
皇家護衛營專爲皇室子弟訓練貼身護衛,裡面的孩子打小從各地選來,大多是孤兒,或者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在這裡,他們沒有名字,只有代號。
孩子們進入訓練營便學習廝殺,在一輪輪殘酷淘汰中活下來的,最終成爲皇家的忠實護衛,成爲主子手中最鋒利的武器,成爲主子最堅固的堡壘。
女扮男裝的小乞丐蕭玖璃五歲被選入皇家護衛營,代號“阿九”,無人得知身嬌體弱的她如何撐過最初那兩年。
七歲,蕭玖璃被教頭送進“死亡谷”,展開昏天黑地的廝殺。三日三夜後,她渾身是傷,帶着從死亡同伴身上取下的腰牌,麻木地向出口走去。
途中,蕭玖璃與一個孩子纏鬥。兩人勢均力敵,又都疲累不堪,一時難以決出勝負。
突然,一個男孩從巨石後跳出,手執短刀撲上來。顯然,他蟄伏在此是爲搶奪腰牌。
蕭玖璃避開他,和他合力殺掉那個孩子,稱只要他不殺她,自己可以助他。
男孩選擇了合作,兩人再度聯手伏擊一人,一起走出“死亡谷”,同時升入丙班。
這個男孩便是小七。
小七的武功最初並不出衆,他每日強行抓蕭玖璃過招。因他精於算計,蕭玖璃沒少在他手裡吃虧,一來二去,兩人的武功都與日俱增。
兩人每日各種打鬥,打累了,就地一躺,蕭玖璃含片樹葉吹小調,小七躺在她身旁也不說話。
三月後,小七強勢用拳頭征服了所有同伴,人送外號“柒老大”。
兩年後蕭玖璃和小七一同升入乙班,相處的模式依然如此。出任務時,兩人時常搭檔,愈加磨礪出諸多默契。
又過兩年升甲班,蕭玖璃考覈抽中去湘西。
“我想去看湘西的趕屍。”出發時,同伴竟變成了小七,淡淡一句便是他所謂的理由。
蕭玖璃心中一暖,沒人希望去湘西出任務,那裡太容易送命,他是爲了她。
這次湘西之行,小七哄蕭玖璃換上裙裝扮他妹妹,蕭玖璃沒有拒絕。
猶記那時,他牽着一身女裝的自己,一臉笑意,暖了春風,美了春景。從此,他私下總喚她“玖兒”。
從前的一幕幕在腦子裡回放,蕭玖璃只覺得呼吸不暢。垂眸看着白逸羽的手,她才發現,這雙指節修長的手和記憶中小七的手果然一模一樣。
蕭玖璃慘白着臉笑了一下,不知是慶幸他還活着,還是笑自己傻。
殿下,原來你真的是小七!
你爲何要如此對我?
五年多的相知相伴、五年多的生死與共,在你心裡到底算什麼?
可笑當日教頭帶着你的血衣回到護衛營,人人都說你死了,我傷心欲絕卻堅信你一定還活着。原來,你真的還活着,只是搖身一變,成了七皇子。你瞞得我好苦!
那些年,你口口聲聲說我們是兄弟,結果,你的一切都是假的。
你的身份,你的臉,你的聲音,乃至你的氣息和你的武功,你全都瞞得滴水不漏!
蕭玖璃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被揉碎了、扯裂了,鼻子一酸,忍不住掉下淚來。
眼前這雙手,曾無數次爲自己包紮過傷口,也無數次爲自己束過發,牽着自己一起戰鬥,牽着自己一起前行,在那暗無天日的幾年給過自己彌足珍貴的溫暖。可是,也是這雙手,親自刺斷了自己的右臂。
“誰敢傷我的玖兒,我便要誰的命!你傷他一分,我傷你十分,你傷他一寸,我要你死無全屍!”
腦子裡盤桓着他從前說過的話,蕭玖璃只覺莫大的諷刺。
小七,僅僅因爲擔心我被你的皇兄們選走,你便刺斷我的右臂?你明明可以早些告訴我真相,讓我隱藏實力便是。難道,你不信任我?
是啊,你不信任我。我屢次對你宣誓效忠,你卻始終隱瞞真相,還無情地拋下我、羞辱我,半點不念從前情義。
不是受不了被拋棄被羞辱,她的人生本就是個悲劇,遭生父遺棄,痛失孃親,爲保妹妹小命淪爲面具人的棋子,她當初雖然覺得苦,卻一直咬牙堅持,自孃親走後便不曾輕易掉過眼淚。
但這一刻,蕭玖璃淚如雨下,只因爲拋棄和羞辱她的,是眼前這位七皇子,更是她心心念唸的小七!
回不去了,小七和玖兒,那是回不去的從前,眼下,只有七皇子和阿九,主子和奴才,再不是兄弟,再不是朋友。
蕭玖璃無力地看着白逸羽,突然想離他遠遠的,今生最好再無交集。
“玖兒,對不起……”昏迷的白逸羽再次呢喃出聲,一雙手無助地在空中揮舞,似在尋找她。
小七,你這又是何苦?
你不信我、你拋棄我其實是對的,我又何嘗對你說過實話?無論過去如何,現在的我不過是面具人放在你身邊的棋子,終有一天我會害了你。
蕭玖璃死死咬着脣瓣,淚涌得更急,好像她體內殘存的那點水分此刻全都變成了眼淚。
“玖兒,不要走,求你!”白逸羽胡亂地揮着手,嘶啞着嗓子低喊着,像是被夢魘住了。
蕭玖璃遲疑片刻,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水,繫好他的外袍,重新將他背在背上,繼續前行。不管怎樣,先走出這沙漠再說。
走了整整一日,蕭玖璃終於體力不支,倒在了地上。
夜晚即將來臨,氣溫驟降,她陷入絕望。
看看不遠處的白逸羽,蕭玖璃說不出的苦澀,滾到他身旁,脫下外衫裹在他身上,將他抱在懷裡。小七,如果這是命中註定,那我陪你一起死。
深深凝視片刻,蕭玖璃伸手將白逸羽的頭髮撩到耳後,吸了口氣,死死攥住他的手,閉上了眼睛。
溫度降得很快,蕭玖璃只覺得牙齒不停打顫,寒氣一點一點襲來,像是利刃一寸一寸割裂着肌膚,一刀一刀刺進骨髓。
她的思維越來越渙散,只想着若干年後,會不會有人在這沙漠中發現兩具緊緊相擁的乾屍,脣角慢慢泛起一抹略帶解脫的笑意。
就在她即將失去意識的一刻,遠處傳來一陣駝鈴聲。蕭玖璃心神一震,用已經不聽使喚的牙齒狠咬快要凍僵的舌尖,瞬間清醒過來。
她不停咬着舌尖,讓自己回神,她想喊救命,可嗓子已經啞得快要發不出聲,她將所有的力氣灌注在手上,對着自己的心口狠狠捶了一拳,吐出一口心頭血,背起白逸羽,循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爬了過去。
幾個商人模樣的人正在不遠處架起柴火準備過夜,冷不丁看見這半人半鬼的蕭玖璃,全都嚇了一跳。
蕭玖璃此時視線都已模糊,她只是憑着本能艱難地向着那火光爬去。她的四肢根本就不聽使喚,每爬一步都那麼艱難,可她管不了那麼多,只是拼命地挪動着,似乎每挪近一寸,生的希望就大一分。
突然,身上一輕,有人將她背上的白逸羽抱了過去,還有人在她耳邊喊,“快,快拿水來!”
隨即有人將蕭玖璃抱到火堆旁,將一個水袋喂到她脣邊。蕭玖璃大口大口地喝着,乾涸枯萎的生命在這一刻終於找到了一線生機。
“小夥子,你們迷路了?”抱着蕭玖璃喂水的是個中年男子,他的聲音和他的人一般慈祥。
“大叔,我們遭遇了劫匪和風暴,整個商隊只剩下我和哥哥。”良久,蕭玖璃被水滋潤過的喉嚨終於可以發音了,話音低啞哽咽,聽上去無比悲痛。
“可憐的孩子!”男子同情地拍拍蕭玖璃,“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跟着我們明日就能走出沙漠了!”
“多謝大叔。”蕭玖璃扭頭看看依舊昏迷的白逸羽,掙扎着站起來,走了過去。
“你哥哥傷得太重,好像還中了毒,明日回到平州必須送醫館!”男子送來一些吃的,還遞上一塊厚厚的氈毯。
蕭玖璃用氈毯裹住白逸羽,將他抱在懷裡,坐在火堆前,嚼碎了食物慢慢喂他。
死裡逃生,明明應該是高興的事,可蕭玖璃此刻並無半點喜色。火光投射在她臉,忽明忽暗,她的眸子黑沉沉的看不見一絲光亮,讓人覺得那眸底壓抑着深深的絕望。她每每低頭喂向白逸羽,視線都會在他身上長久地停留。
這夜,蕭玖璃抱着白逸羽依偎在火堆旁,心冰冷沉重,堵得發慌,投向夜色的眸光幽遠悲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