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德哥爾摩,阿蘭達國際機場,張然見到了瑞典電視臺的編導瑪麗妮露。
伯格曼避世,不喜歡見客人,她是少數獲得伯格曼的信任的人,04年上映的紀錄片《伯格曼之島》就是她的作品。
兩人從阿蘭達機場出發,乘坐雙螺旋槳的小型飛機向東南飛越海面,40分鐘後到達維斯比;然後從維斯比機場乘車北行,五十多公里後抵達法羅海峽的渡輪碼頭。
站在碼頭上,張然看到了海中央的那座島嶼,那就是許多電影人心中的聖地,法羅島。記憶中,湯唯的婚禮就是在這個島上進行的。
1960年爲拍攝影片《穿過黑暗的玻璃》,伯格曼和攝影師來到法羅島看景。那時候這個小島還是瑞典的秘密軍事基地,遊人不準上島。他本打算去蘇格蘭的奧克尼羣島取景拍攝,但爲了省錢,製片人要他來法羅島看看。伯格曼抱着“就是去看看,回來也好交代,拍戲還是去奧克尼”的想法來了,卻愛上這裡。
之後他在島上取景拍攝了四部劇情片,兩部紀錄片;他買下一些舊房子改建成住所、工作室、電影院,晚年定居於此,死後葬在了島上。
坐渡船渡過海峽,瑪麗妮露開着車在島上穿行,在七拐八拐之後,終於在一座綠蔭掩映的院子前停了下來。
院子有點國內鄉下的農家大院的感覺,在院子外面是由石頭砌成的圍牆,圍牆上面有鐵絲網。院子的前面豎立着一塊牌子,上面寫着“私人領地”。張然他們一靠近院子,廣播就響了起來:“這是私人領地,請離開!”
瑪麗妮露領着張然走到院子前站住,拿起手機打了個電話。
隔了三四分鐘,一個穿着咖啡色夾克的老人拄着柺杖從院子裡走出來。瑪麗妮露一看,頓時露出了笑臉:“伯格曼先生!”
張然定神一看,確實是伯格曼沒錯,不過比自己看過的照片要蒼老很多,風燭殘年,甚至身軀都有些佝僂了。
伯格曼越走越近,很快走到兩人跟前了。他看看張然,向瑪麗妮露問道:“他就是斯科塞斯說的那個導演?”
“是的,伯格曼先生!”瑪麗妮露趕緊介紹道,“他是張然,《飛行家》的導演!”
張然趕緊上前問好:“伯格曼先生,你好!我是張然,見到你非常榮幸!”
伯格曼打量了張然一番,轉身拄着拐往屋子裡走去,邊走邊道:“都進來吧!”
張然和瑪麗妮露跟在伯格曼的身後,走進院子,在前廳脫了鞋,走進了房間裡。房子的大廳面積很大,但是當屋子裡擺放了許許多多的傢俱後,卻給了人一個狹小的感覺。
伯格曼招呼張然他們張坐下,半眯着眼睛,自顧自地說起話來:“我不喜歡會客,但我卻要見你,知道爲什麼嗎?”
張然搖了搖頭:“不知道。說實話,我做夢都沒想過自己會有機會到法羅島來見你。我知道很多人想要見你,但都被拒絕了!”
伯格曼看着張然道:“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張然覺得莫名其妙,自己不管是電影風格,還是做事風格都跟伯格曼差別很大,不由問道:“爲什麼你會這麼說?”
伯格曼沒有回答,笑了笑道:“我做過非常愚蠢的夢,我出現在片場可不知道怎麼擺弄攝影機了。關鍵是,我做電影都好多年了,怎麼會不知道怎麼擺弄攝影機?這個夢我做過好多次,你做過類似的夢嗎?”
張然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好一會兒才蹦出一句話來:“我做過!”
伯格曼看着張然,目光銳利得像一把劍,簡直能夠直透人心:“所以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張然沉聲道:“可我還是不明白。”
伯格曼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你的內心充滿恐懼,但你在逃避內心的恐懼。其實內心有恐懼並不可怕,沒有恐懼的人才可怕,這樣的人心無掛礙,反倒容易做出極端和偏執的事情,有所恐懼纔能有收斂和敬畏。”
張然身子微微一顫,驚恐地看着伯格曼,沒錯,他的內心充滿恐懼,只是他將這恐懼埋藏得很深,從來不肯泄露,就連張婧初也不知道。他一直以爲自己隱藏得很好,可伯格曼根本就沒有和自己見過面,卻看透了自己的內心。此刻,他心裡的第一反應就是,這老頭是妖怪!他目光不住的閃動,神情有些恐慌:“你怎麼知道?”
伯格曼淡淡笑道:“是你的電影傳遞給我的感覺。你的電影幾乎都有一個意向,那就是夢。其實在我的電影中也有許許多多的夢,最開始我以爲我的電影有的是夢,有的一部分是夢。到了六十歲之後我忽然發現自己所有作品都是夢,都是自己內心恐懼和孤獨的投影!”
張然盯着伯格曼看了好秒鐘,顫聲道:“不知道你的恐懼是什麼?”
伯格曼沒有隱瞞:“我的恐懼來自童年,我童年的世界沒有愛。我的父親一天到晚在教堂大談上帝之愛,可在家裡卻閉口不談。家人之間只存在着怨恨。母親紅杏出牆,父母的廝打爭吵,摧毀了我對上帝、對愛的信仰。於是,我的一生,愛都缺席了。我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感覺不出愛,對自己也一樣。我懷着恨意生活了幾十年。”伯格曼看着張然開口問道:“那麼你呢,你到底在恐懼什麼?”
張然微微鬆了一口氣,不是自己想的那樣,伯格曼不是重生者!他猶豫了幾秒,緩緩道:“中國古代有個哲學家叫莊子,有一天莊子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翩翩起舞,不知道自己是莊子。一會兒夢醒了,他發現是僵臥在牀的莊子。於是莊子非常疑惑,不知是莊子做夢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做夢變成了莊子。我內心最大的恐懼就是這個,就像《黑客帝國》那樣,不知道眼前一切是不是真的。”他微微嘆了口氣:“也許真實的我躺在醫院的病牀上瀕臨死亡,眼前的一切不過是我的一場夢。”
張然是重生者,他的恐懼就來自於重生這件事。所謂重生是真實存在的嗎?現在所有的一切會不會只是夢境?就像電影《生死停留》那樣,所有的一切只是自己在臨死前看到的幻覺;又或者自己躺在醫院裡,所有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夢境。
其實在很長一段時間,他並不恐懼,反而覺得興奮。未來十多年的記憶可以讓輕易自己取得成功,這簡直是夢寐以求的事。但隨着他越來越成功,他就慢慢擔憂起來。害怕這一切是不真實的,害怕所謂重生只是一場夢。
人都是這樣,擁有得越多就越害怕失去!
伯格曼有些驚訝:“這是很大的哲學命題,我無法回答。不過在很長一段時間我畏懼、害怕死亡。作爲意象,死神經常出現在我的電影中,那是我內心恐懼的投影。我的妻子英格麗去世之後,我開始相信,死亡是一種重逢而不是永遠離去。每當我想起英格麗將在世界另一端等待着我時,我變得不再害怕,而是充滿信念。”伯格曼凝視着張然:“你的家人愛你嗎?你愛他們嗎?”
“是的,我的父親母親很愛我,我也愛他們。”
“戀人呢?你愛她們嗎?”
“有個女朋友,她是個很好的姑娘,我很愛她。”
“那你比我幸福,我一生都在憤怒,在質疑,到了六十歲才明白,其實我一直是在用另一種方式尋找愛。我曾在怨恨父親的情感中度過了大部分生命,卻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中,成了真正的好朋友。在父親臨死前,我到索菲亞醫院看他,他抓住我的手,讀着福音書,掙扎着祈求上帝賜福給我。其實父親對我的愛一直都在那兒,從生命孕育之初起,時時刻刻伴着左右。我明白得太晚了。張,這是一個老人對你的忠告,上帝無法拯救我們,但愛可以讓我們獲得救贖。你要愛你的親人,愛那些愛你的人。”
張然躬身致意:“謝謝,伯格曼先生。”他明白伯格曼的意思,你有這麼多愛你的人,而你也愛他們,不管你現在是莊子,還是蝴蝶,爲了這些你愛的人和愛你人,要開開心心地活下去,你管其他的幹什麼啊!
伯格曼看着張然道:“你是一個非常有天分的導演,你要明白一個真正好的導演必須具備十足的勇氣,要誠實面對自己,把自己內心深處最大的欠缺、慾望與恐懼都挖掘出來,赤裸裸地攤在觀衆面前。你現在拍戲沒有感覺,其實就是你封閉了自己的內心。”
張然有點哭笑不得,前幾天自己還開解諾拉瓊斯,沒想到自己也是這個問題,真的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伯格曼和張然談了將近一個小時,先是談張然,談他自己,後來談到了電影。
伯格曼道:“在世的導演中我覺得比較好的是斯皮爾伯格、斯科西斯以及科波拉。他們都是那種言之有物的導演,而且充滿了激情。他們幾個都有着現實主義的態度,而且拍攝的電影一直在進步。你的《飛行家》有具有這個特徵,我很喜歡。你們的電影都帶有黑澤明的氣質,但最接近的還是你。索德伯格的《毒品網絡》也很贊。另外兩個我覺得不錯的美國電影是《美國美人》和《木蘭花》。”
瑪麗妮露吃驚地看着伯格曼,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竟然把張然和科波拉他們放在一起說,這評價也太高了吧?
張然也是精神一振:“伯格曼先生,我最近拍了一部短片。剛剛完成剪輯,配音還沒有完成。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看看,只有幾分鐘!”
伯格曼笑着點頭:“可以!”他站了起來:“跟我來!”
伯格曼在法羅島的電影院原本是一個儲藏糧食的倉庫,後來被他改造成電影院的。伯格曼收藏了4500卷錄影帶,每天下午3點他會來這個倉庫看電影,看的大多是瑞典電影,尤其是默片。
影院很小,只有15張沙發椅。第一排的一張座椅上擱着個灰色的羊毛靠墊,那是伯格曼的固定座位。影院很素,唯一的裝飾品是一幅名爲《法羅島上的魔笛》的巨型掛毯。
燈光熄滅,電影即將開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