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上午前兩節是電影劇作,也是導演系三門主課之一。電影劇作要從大一學到大三,一共608個學時。黑澤明曾經說過,你想拍電影,那就去寫劇本。寫劇本對年輕導演來說非常重要,只有通過寫劇本,才能知悉電影結構上的細節和電影的本質。
由於還沒有到上課時間,許望秋就坐在教室後面吹牛,給劉林他們講梅里美,給他們講《教父》,給他們講西西里人涉及血親的復仇傳統。
劉林他們正聽得入神,謝非走進教室,衝許望秋招手:“望秋,你過來!”
謝非不是電影劇作的老師,而是藝術概論老師。許望秋知道謝非這時候找自己肯定不會是別的事,只能是《鋤奸》有消息了,當即快步走了出去。
謝非將許望秋拉到樓道里,鬱悶地道:“昨天晚上北影廠的人來找我,他們告訴我《鋤奸》的劇本被藝管會給否了,他們說電影就沒有這麼拍的,我們的想法完全是在瞎胡鬧!”
許望秋簡直有撞牆的衝動,要是說題材敏感,或者不看好之類的都能接受,沒想到對方竟然說手持攝影是瞎胡鬧,這也太扯淡了,無語地道:“北影廠真的太保守了,手持攝影不是什麼新鮮玩意兒啊,國外早就有這種風格的電影了。”
謝非忍不住道:“是啊,我也跟他們這麼說,國外有電影這麼拍。可他們一句,國外是國外,中國是中國,就把我頂回來了。藝管會已經說了,這是瞎胡鬧,我再說也沒用的。”
許望秋知道北影廠向來以保守著稱,他們無法接受《鋤奸》這種太新潮的拍法很正常,呼了口氣道:“北影廠不拍算了,與這樣的電影失之交臂不是我們的損失,而是他們的損失,我們再找其他廠就是了。我們去找魔影廠吧,《鋤奸》的故事本身就發生在魔都,跟魔都電影廠合作其實是最好的,設備、演員、道具,魔影廠都有,都是現成的,可以省很多事。”
謝非皺眉道:“我們這種電影風格別人沒見過,魔影廠要是也認爲我們是瞎胡鬧呢?”
許望秋微微點了點頭,這確實是個問題。他記得上一世張一謀他們拍《一個和八個》,採用不規則構圖,結果廣西電影廠領導看完樣片後大爲不滿,說這種古古怪怪的構圖是搞什麼明堂?畫面又這麼黑,到底會不會拍?連演員都不放在畫面當中,將來接起來怎麼看?趕快通知他們,老老實實按規矩來,不然就給我停下來。最後是郭寶昌頂着壓力將片子保了下來,這纔有了第五代導演橫空出世。後來郭寶昌拍《大宅門》,張一謀他們都去客串,就是爲了報恩。
《鋤奸》的風格比《一個和八個》還要強烈,魔影廠的領導還真有可能接受不了。
許望秋沉吟了幾秒鐘,開口道:“這樣吧,我們不是有臺攝像機嘛!我們就用攝像機拍幾場戲,包括拍戰爭戲,然後剪在一起。我們拿拍好的片段去找學校,然後由學校出面去和電影廠聯繫。這樣成功的可能性更大。”
“這倒是個好辦法!”謝非眼前一亮,但馬上意識到這種做法操作性很差,“拍戰爭戲需要煙火師,需要槍支、炸藥,這些我們學校都沒有啊。”
許望秋笑道:“我們又不是實拍,拿玩具槍,甚至是拿根木棍當槍都行。主要是讓他們看看我們的鏡頭是怎麼回事,看我們的鏡頭是怎麼運動的。魔影廠高人很多,只要他們看到我們的鏡頭,就會知道我們不是瞎胡鬧。”
謝非點了點頭道:“也只能這麼辦了!”
其實國外很多年輕導演就是靠類似的辦法出頭的,比如把電影拍成短片到電影節參賽,或者通過其他辦法讓電影公司的人看到。電影公司在看到導演拍攝的短片後,如果覺得電影的構思可以,而導演本身也很有水平,可能就會投資,讓導演將短片拍成長片。
好萊塢很多年輕導演就是通過這種方法冒出來的,比如溫子仁就是先將《電鋸驚魂》拍成了短片,在獲得獅門青睞後,順利將電影拍成了長片。《爆裂鼓手》也同樣如此,先是短片在電影節上獲得肯定,然後獲得了電影公司的投資,最終纔有了大獲成功的《爆裂鼓手》。
不過要獲得電影公司投資並不容易,不但要故事好,導演也必須要有足夠的水平才行。電影的視聽語言是騙不了人的,導演有沒有水平一看鏡頭就知道。就像《這個男人來自地球》是很多人口中的神片,但爲什麼沒有電影公司去捧這個導演呢?因爲這片子被稱讚主要是故事好,而導演水平實際上並不怎樣。
許望秋非常清楚這個道理,既然自己的片段是拿給行家看,那最重要的就是視聽語言,以及對演員的調度,這是最能展現導演水平的。
經過反覆權衡,許望秋從《鋤奸》中挑了兩場戲;一場是戰爭戲,一場是劫囚車的戲。戰爭戲主要是展示手持攝影的可行性;而劫囚車這場戲則主要展現一個移動變焦鏡頭。
移動變焦是希區柯克的偉大發明,最早出現在1958年的電影《迷魂記》中。在電影中,希區柯克通過移動變焦把樓梯塑造成了迷離魔幻的異度空間,通過男主角的視角,讓觀衆直觀體驗到了對高度的恐懼和眩暈感。
移動變焦的拍法其實很簡單,就是將攝影機放在導軌上,在拍攝的時候將軌道車往後拉,與此同時攝影機的鏡頭向前推;或者軌道車往前推,而鏡頭往後縮。
只要執行得當,主體在畫面中的大小可以維持不變,而背景透視卻會劇烈改變,似乎不斷向主體靠近或飛遠,效果極爲強烈且迷離,所以只適用於劇情的重要關頭,移動變焦常用於鏡頭中的人驚異於所見所知,或者處於迷暈狀態,另外也用於表現強烈的情緒,比如憤怒、執迷、熱戀、偏執、恐懼,以及用藥之後的情況。
這種手法不僅成爲希區柯克此後作品的得意技法,也被許多知名導演學習和採用,比如斯皮爾伯格導演的《大白鯊》就採用了移動變焦的方式表現人物心理的極度恐慌;比如斯科塞斯在《好傢伙》中通過移動變焦暗示着這個世界正在改變。
許望秋採用移動變焦也是這個目的,鋤奸小隊化裝成拍電影攝影隊,部署在囚車經過的道路上,準備劫囚車,但由於槍支沒有到位,鋤奸小分隊不敢動手,只能看着車隊開車。採用移動變焦就是爲了突出周漢庭內心的強烈不安,因爲他知道錯過這個機會再想救幾位戰友就不可能了,但他又不可能在沒有足夠武器的情況下去救人,這樣非但救不了人,還會把整個鋤奸小隊搭進去。他只能強忍着內心的憤怒和不甘,看着戰友遠去。
不過許望秋採用的移動變焦與希區柯克和斯皮爾伯格的移動變焦不同,他們的移動變焦是攝影機前後移動,是作縱向移動;而許望秋的這個移動變焦是橫向的。
之所以採用橫向移動,是因爲周漢庭看着囚車,而囚車是在他的面前橫着開過去的,他的目光在隨着囚車的移動而移動。在這種情況,採用移動變焦就只能用橫移,而不能用推拉。
許望秋他們雖然是試拍,但電影拍攝的流程還是必須遵守。許望秋站在鋪好的軌道後面,看着劉林他們幾個扮演鋤奸小隊的演員,像一個真正的導演那樣喊道:“各組準備。下面我們實拍了。攝影機開機!”“已經開機!”“打板!”張一謀對着攝影機合上場記板。許望秋大喊:“開始!”
隨着“開始”的口令響起,吳知柳推着軌道車,向左緩緩移動。軌道車上的曾練平扛着攝影機,小心翼翼的控制着焦距,確保焦點始終停留在劉林的臉上。
等吳知柳將推到了最左邊,許望秋大喊一聲“停”,然後跑過去問攝影師曾練平:“老曾,情況怎麼樣?”
這個時代拍電影都是如此,由於導演看不到畫面,只有攝影師知道畫面效果如何。所以,每拍完一個鏡頭,導演第一件事就是去問攝影師:“可以嗎?”攝影師說可以,那鏡頭就可以過。如果攝影師說不行,那就必須再來一條。
對用慣了監視器,看慣了監視器的許望秋來說,這種拍法極其難受。這種拍法要求導演必須有很強的想象力,在拍攝的時候必須全神貫注,要用眼睛要記錄下畫面中發生的任何事情,因爲沒有回放的可能性。整個人必須像一部錄像機,看完後需要在腦海中回放。否則整個拍攝就由攝影師主宰,而導演將成爲擺設。
此時此刻,許望秋特別想念2022年,想念數字攝影機,想念監視器,想念DIT技術。
曾練平搖頭道:“剛纔焦點沒控制好,有一段應該是拍虛了。”
既然攝影師說不行,許望秋自然不可能說過,當即喊道:“我們再來一次。”
好在許望秋他們用的攝像機,用的磁帶的,不用考慮NG的問題,可以反覆拍。採用攝像機還有一個好處,不像用攝影機那樣,要等兩三天才能看到拍攝效果到底怎麼樣。
兩個小時後,許望秋他們便坐在設備室裡看曾練平拍攝的效果如何了。
儘管劉林他們全程參與了拍攝,儘管許望秋給他們講過移動變焦拍出來是什麼效果,但當他們真的在電視機中看到橫向移動的變焦鏡頭時,還是被鏡頭中的神奇效果震驚了。他們一個個嘴巴張得老大,簡直可以塞進一個鵝蛋。
整個鏡頭看起來非常不可思議,鏡頭中的劉林站在原地沒動,而他身後的背景卻像活了似的,竟然快速移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