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西斜,輝映殘雪。夜色已深了。
睿王府的西廂房中,昏黃的燭光雖然微弱,卻始終搖搖晃晃地亮着,似是在悄悄地應和着主人一聲聲惆悵的嘆息。
這處廂房,成親之後一直是韻清住着的。一桌一椅、一杯一碟,似乎都還殘留着那個小丫頭活潑而溫暖的氣息。
看着這房中四季花鳥的圍屏、寫意山水的牀帳,滿牆的筆墨丹青,處處透着淡雅與從容,紫蕤忽然發現,那個丫頭,似乎是根本不喜歡紅色的。
在須彌峰上,她一直以一襲張揚的紅衣示人,究竟是在宣泄什麼,還是在僞裝什麼?
關於那個丫頭,有太多未解之謎,只怕今生,也不會再有機會揭開了。
紫蕤嘆息一聲,取過一支新的蠟燭,換下那塊即將燃盡的燭頭,房中瞬間變得明亮起來。
今夜,註定是無眠的了。這一日他所受的震撼,比此前這一生加起來的都要多。
今早朝堂之上,他本以爲,以前朝降臣、沙場敗將的身份,便是皇帝爲了邀買人心,未必肯光明正大地將他處死,軟禁終生的命運,也必是躲不過的了。誰料最終聽到的旨意竟是,他兄弟二人依舊保留一如前朝的封號,俸祿,以及尊榮。來去自由,百無禁忌。這樣不合情理的優待,讓他兄弟二人和手下衆人疑慮了整整一日。
傍晚時分,墨兒的突然造訪,解開了他心中的疑慮,卻也徹底打亂了他的心湖。
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自己在沙場之上拼殺半載,竟是在跟他一心想要尋找,想要守護的那個丫頭,爭奪天下。
事到如今,紫蕤只得搖頭苦笑了:若是早知真相,他何苦如此周折?
有些想不明白,那個丫頭,明知對手是他,爲什麼偏偏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份,而是堅持要在沙場上分勝負?難道她不相信,自己一旦知道她是這天下之主,便根本不會與她爲敵嗎? шшш ★тт kán ★C○
莫非她竟會認爲,天隱門的存在終究是心腹大患,必定要徹底剷除了,她方能安心嗎?
或許,是因爲自己從來未曾信任過她,故而她也不肯再給自己,過多的信任了吧。
昨日在御花園,她那樣疾言厲色,那樣不留情面地指責,他以爲,她必是早已恨極了他,故而半點退路也不想再留。今日始知,她竟從來不曾恨過,因爲她早已,心如死灰。
這樣的變化,有他的責任,更多的,卻是因爲命運的嘲弄。
命運對這個女孩何其殘忍!她想要的簡單和自由,苦苦追尋一生仍是無法得到;她從來都不稀罕的至尊的地位和權力,卻是如影隨形,甩也甩不脫。
高處,不勝寒。那個丫頭,此時此刻必定是不快樂的吧。
他原本想着,既然來去自由,他便正好可以帶了兄長和手下人退隱山林,去過瀟灑無羈的江湖生涯;而此時此刻,他卻無論如何都狠不下心離開了。
那個丫頭是寂寞的,處在那個位置,又是時時要面對未知的危險的,他,怎麼能放心地離開?苦苦找尋了她那麼久,如今終於近在咫尺,哪怕再也不能親近,能夠遠遠看着她,也是好的吧?就像她當初在須彌峰上,無怨無悔地遠遠看着自己一樣……
在朝堂上,她並不曾給自己絲毫的難堪,也不曾將自己遠遠打發出去,或許,她對於過去,也還是有一些不願承認的小小眷戀的吧?
自己一向,小看了這個女子。她從來不是需要攀附別人來生長的無骨絲蘿,她是這天下人的希望,是英明果敢的開國女皇!
紫蕤突然覺得,心下多了些莫名的悵惘和失落。
那個自己向來以爲弱小得需要別人來爲她撐起晴空的女孩,突然變成一個能爲全天下人帶來福祉的高高在上的君王,這種感覺,還真是說不出的怪異呢!
這樣一個傳奇的女子,當初卻在須彌峰上,爲了自己處處隱忍退讓,替自己將一切雜事都處理得妥妥帖帖,與任何一個溫婉乖巧以夫爲天的小媳婦毫無二致,這是怎樣一份深沉真摯的情意?
可惜的是,當初的自己懵懂無知,將這樣一份寶貴的情意,生生辜負了。如今,也只好用餘生的默默守護,來回報她當日的眷眷深情了。
墨兒,竟是她的親生兄長,這是自己先前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這一事實給自己帶來的震撼,也絲毫不亞於得知女皇便是那丫頭之時。
此時想想,那時的那些誤會和疑慮,當真是荒唐得可笑了。
世上的事,出人意料之處實在太多。墨兒,他是女皇的同胞兄長,那豈不就是那位在與紫仙門的對決中,初上沙場便立下赫赫戰功的年輕將軍嗎?自己數月來一直百思不解,爲什麼那位傳奇的將軍在與自己的戰鬥中始終不曾出現,原來,他竟是刻意避開與自己那樣尷尬的相遇嗎?
如今,他是女皇唯一的手足至親,真要論起身份來,卻實在要比自己這個身份尷尬的外姓王爺要尊貴得多呢!人
生際遇,想來實在是詭異得可怕。
雖然早知他聰穎過人,恐非池中之物,如今這番天懸地隔的變化,還是實實讓他吃了一大驚的。
而且,那孩子怎麼會變成那樣的性子呢?其鬼靈精怪、調皮搗蛋的勁兒,竟絲毫不亞於那丫頭當年,難道當真是那丫頭教化之功嗎?還是他本來便該是這樣的性子,只是當時跟着自己,未能有機會表現而已呢?
難得那孩子身份有變,心性未改,對自己這個未曾積過什麼善德的舊主人,竟仍肯赤誠以待,傾力相助……
他真的能安排自己見一見那個孩子嗎?
那孩子……自己本是沒有資格見她的。確實如那丫頭所說,,自己半點責任都不曾承擔,憑什麼自認是孩子的父親呢?當年須彌峰上,那孩子未曾出世就受了那麼多苦……也虧得她的命硬,否則自己豈非要痛悔終生?感謝上天眷顧,如今雖然仍是免不了悔恨難過,卻到底也還是可以存一絲希望的……
聽墨兒弦外之音,朝中衆臣對那孩子的身世是必要刨根究底的,今後,自己會不會有機會認那個孩子呢?
紫蕤不由得苦笑起來:能不認,還是不認的好。自己能有機會悄悄地看那孩子一眼,今生的心願,便已足了。
若是有朝一日被人知道,自己便是那孩子的生父,自己的身份將會萬分尷尬的吧?
尤其是,她的生命中,已有另一個人出現的時候……
墨兒離開前的最後一句話,讓他手中已被揉捏了整整一個下午的茶盞最終未能倖免於難。
她懷孕了。
他沒有再問什麼,只是看似平靜地依禮將墨兒送出門去,自己,卻轉眼便忘了身在何處。
早該想到,她那樣耀眼出衆,身邊怎麼會一直沒有蜂纏蝶戀呢?既然她從未想過回頭,如今的身份也由不得她回頭,她又怎會一直在原地等着自己呢?
她是皇帝,自然不會讓自己受什麼委屈,所以,那人是誰,待她好不好,如今已經完全是一個外人的自己,已是沒有必要多問的了。
總之,自己與她,今生已是註定不會有什麼故事了。
除了默默的守護,默默地祝福,自己還能做什麼呢?
即使早已無心,也但願她能過得輕鬆一些吧!揹負着天下百姓的期盼,她,應該是很累的吧?
韻清,今後,換我來守護你,漫漫餘生,無論你何時回頭,我始終在你身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