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飯,我們下了樓,出了學六餐廳大門。
李寒露只顧着往前走,但她走得很慢,一句話不說,彷彿在等我開口。我卻不知道怎麼開口,該聊的,能聊的,我覺得都已經聊了,那兩個問題我始終覺得不該問,唉,所以我只有安靜地跟着她了。路邊的樹輕輕搖晃着,地上的葉子緩緩移動着,他們彷彿在質問我:“膽小鬼,你要沉默到幾時啊?如果不想靠近她,就跟她說再見吧,何必這樣折磨自己。”我看了她幾次,她偶爾也看我,可我們的眼神一次也沒對上,其實是我不敢對上。我欲言又止,她似乎也欲言又止,直到我們走進了主樓和圖書館之間的小道,纔有人打破了僵局。
李寒露問:“你晚上有安排嗎?”
本來室友約了我玩遊戲,但她居然這麼問我,說不定她想要我陪她,我便說:“沒什麼事,你呢?”
“我想去圖書館自習一會兒。”她在圖書館大門前停下。
我也不走了,取笑她道:“都放假了還學習,你們學霸真可怕。”
“你去不去?”她嚴肅地問。
“去吧,我也去看看書。”我實在說不出一個“不”字。
我和李寒露又一起走進了圖書館。因爲到了週末,圖書館比平常冷清了許多,一層根本看不見人。我們進了電梯,她沒有徵求我的意見,直接按了八樓,她說:“八樓有那本《空的空間》,我們就去那一層吧。”八樓全是外文書籍,我從來都不喜歡,這兩年多我就去過兩次,其中一次還是幫人還書,而且我對《空的空間》也不感興趣,只是我是來陪她的,我不好意思反對她,那樣可能會惹她生氣,我說:“行啊,聽你的。”
八樓上,除了一位圖書管理員,就只有兩邊的角落裡還散落着一些人,我沒有數,反正不到十個,週五晚上大多數人選擇放鬆,能來圖書館的真的都算學霸。那麼多座位都是空的,去選座機刷卡選座已經沒有了必要,我和李寒露精挑細選了兩個座位,她放下了書包,我直接坐在旁邊。她轉了幾個書架,找到了戲劇課上提到的《空的空間》,回到座位她便開始看書;我早就把《臨川四夢》擺在了桌上,翻開了書繼續品味。
坐在李寒露身邊,我確實靜不下心來看書,經常過了好幾分鐘,我的書還停在相同的一頁,我也不知道我在胡思亂想什麼,反正就是看不進去。有時候我會偷看她一眼,她倒是很認真,還在做讀書筆記,她似乎忽視了我的存在,只有一次,她把杯子遞給我,說她口渴,讓我去幫忙接水,一半冷一半熱,這是整個看書過程中她唯一一次理睬我。也許她是在等我主動,等我開口,但我卻不敢,我也不忍心打擾她學習,我就陪她坐着,直到最後她說:“我們出去散散步吧。”我急忙答應:“好。”於是我們收了書,坐電梯下樓,出了圖書館大門。
北京的夜晚還算美好,尤其是像這樣起風的夜晚,風一吹來,所有的憂愁煩惱都會消失不見,包括我與李寒露的羈絆。唯一的遺憾是天空沒有星星,這是所有大城市的通病,帝都則更是如此,燈光那麼明亮,空氣污染又那麼嚴重,自然得不到星星的青睞。不過,我卻在帝都看見過幾夜的星星,那是大一初來帝都的時候,我們在郊區軍訓,那裡的夜晚的確是繁星滿天,時間過得真快呀,那已經是兩年多以前的事了。
我和李寒露從圖書館南門出來,先向西走進木鐸路,再向北轉,沿着這條夾在教七樓和圖書館之間的南北向路散步。李寒露揹着書包,提着電腦,走在前面,她突然踩上了路邊綠化帶的臺階,兩隻腳在幾釐米寬的臺階上走了起來,她儘量保持着平衡,身子偶爾一斜。我趕緊跟上她,走在她的旁邊,雖然那臺階只有二十釐米高,掉下來她並不會有事,但我卻有一種莫名的保護欲,不想讓她掉下來。我說:“這麼大個人了,走路還這麼不老實,好好的大路不走,非要踩着臺階。”
“這多好玩呀。”她一說完身子就斜了,借了我的肩膀才保持了平衡。
我說:“好玩哇,要是這臺階高點,那可更好玩了。”
“你不是在旁邊嗎?我是不會掉下去的。”
“那我離遠一點。”
我故意向左踏了一步,可見她一斜,我立刻往右回了一步,但這一次她沒有借我的肩膀,而是靠她自己保持了平衡,我有點失落,甚至擔心她生氣了。她就像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在這臺階上歪歪扭扭地走着好像有無窮的趣味,她一直走,走到了盡頭都不肯下來,她又轉了身往回走了十來步,然後再轉身走回來,不知爲什麼,越見她這樣,我越是喜歡她了。她終於下了臺階,我們走到了通向學校東門樂育路上,又轉向西方,朝着科技樓走去。
走了一會兒,她突然說:“你知道我分手了吧。”
我有點吃驚,想不到她會主動說起這件我不敢問的事。我淡淡地說:“知道。”
“那你還知道什麼?”
“不知道了。”
“哦。”
就這麼一個字,她好像不想往下說了,或許是戳到她的痛處了吧。
可是,如果她不想說,她何必提出這件事來呢,我想,她還是想說出來的。
走出幾米,我便開口問:“你們爲什麼分手呢?”
“你說第一個,還是第二個?”
“你交過兩個男朋友嗎?”我非常驚訝。
“是啊,我是不是很壞?”
她可是我最喜歡的女孩,我怎麼可能說她壞呢。我說:“沒有,感情這種事誰都說不清。只是我沒有想到,你都有過兩個男朋友了,那去年我們在後主樓電梯裡相遇的時候,你說起的那個,是第一個還是第二個呢?”
“那是第一個。”她說:“他是我高中同學,高中的時候我們只是普通朋友,到了大學,我們一所高中的幾個人偶爾會聚一聚,慢慢的就熟悉了,然後慢慢地就在一起了。”
“既然是高中同學,那你們應該還算互相瞭解吧,怎麼就分手了?”
“我一開始,也像你這麼以爲,以爲當年是同班同學,現在又在一所大學,我和他應該會互相瞭解,會好好地走下去,後來我才發現,我根本不瞭解他。”她走出了幾步,繼續說,“當然,我不瞭解他是真的,他不瞭解我也是真的,也許是我太難伺候了,經常無理取鬧,和他對着幹,我以爲情侶間總會這樣打情罵俏,事實上卻是把他弄心煩了,最後他實在受不了吧,就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和我分了手。”
我說:“你真的經常無理取鬧嗎?我反正不覺得,當然我和你相處的時間也不多。”
“對啊,要是相處多了你可能也會那麼覺得。”
我笑了笑道:“這輩子可能沒有這機會了吧。”我想,我已經錯過她了。
李寒露聽了我這句話,卻也不說話了,我們倆就慢慢走着。
我們到了科技樓,又向南走到了大學堂,然後穿過了大學堂北側的小道,來到了“情人坡”上。
“情人坡”是校園裡最高的一個土坡,位於大學堂、排球場和科技樓之間,聽說是當年建教學樓挖地基後的土壘起來的,在近百年師生們的努力下,那一堆荒土如今已經成了校園裡的一處著名景緻。情人坡上,樹木繁盛茂密,四季長青,還有奇形怪狀的巨石,和不到十米高的瀑布,情侶們最是喜歡這個地方,清晨,黃昏,深夜,他們經常過來約會,漸漸地,這裡就成了著名的“情人坡”,成了師大人的愛情聖地。
我和李寒露坐在情人坡的一塊巨石上,周圍十分安靜,只聽有颼颼的風聲,還有幾對情侶的竊竊私語。樹林擋住了風,風吹不到人的身上,我卻依然覺得涼,想來李寒露也這麼覺得,秋天就快走到了盡頭,冬天已經在來的路上。若是在以前,我和李寒露一起來到情人坡,我一定會興奮得不成樣子,而如今,我的心雖然不能說波瀾不驚,但已經沒有當初那麼激動,那麼嚮往這個地方。
我問:“你冷嗎?”
“有點,還好。”李寒露雙手交叉抱着肩膀。
我脫下了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她說:“謝謝。”
我又說:“那你第二個男朋友呢?”
她拉了拉我的衣服,披好了才說:“我和第一個男朋友分手之後,我去了酒吧……”
一聽見“酒吧”這個詞,我的心立刻警覺起來了,“那種地方……”我沒有任何看不起酒吧或者去酒吧的人的意思,只是對於我這個從來沒有去過酒吧的人來說,這個地方,我是又嚮往又恐懼的。
她繼續說:“那種地方怎麼了,我很壞嗎?”
“沒有,只是我沒有去過,所以……”我接着說:“你繼續說,你的他。”
“我在酒吧認識他的,那天我去喝酒,也是我第一次去酒吧,他看我一個人,就過來陪我,我們聊起了天,他是臺灣的,來北京出差,那天他也去酒吧打發時間,就遇到了我。後來我喝醉了,他送我去了酒店,就……”她不往下說了。
我一下子就慌了,一男一女去了酒店,有些事很可能自然就發生了。我說:“那你們……”
她卻搖頭,“沒有。”
這一刻的心情不好說,我好像很慶幸,慶幸最喜歡的女孩沒有和一個在酒吧裡初識的男生髮生關係,我好像也很失落,因爲最喜歡的女孩的確和一個在酒吧裡初識的男生去了酒店共度了一宿。然而,很快我就變成無所謂,畢竟她從來就不曾屬於過我。我低低頭,又擡擡頭,又看看她,最後微笑着看着前方。
她說:“你現在明白了吧。”
我微笑着搖頭,“不想明白。”
“傻瓜。”她繼續說:“那一晚之後,他就成了我第二個男朋友。他比我大三歲,很會體貼人,也很懂女生的心思,可是,三個月以後,他工作結束了,就離開了北京,回了臺灣,我們自然就分手了,他說,他只是玩玩,他在臺灣也有女朋友,他可能有很多個女朋友,他喜歡遊戲人生,去一個新的地方總要找幾個新歡。”
我開玩笑道:“哇,真是我們男生的榜樣,好羨慕他啊,可以有很多女朋友。”
“你也想當個渣男?”她問。
“渣男多好啊,女孩都喜歡,我以後要學學怎麼當渣男,太老實就總是吃虧。”我故意這麼說。
“你還是當個老實人,老實人最後會有好報的。”
我淡淡一笑,“老實人都成了接盤俠。”
“說的也是,渣男套路多,知道怎麼取悅女生,大多數女生都會喜歡,還願意把自己交給他們。”
“所以啊,誰還願意當老實人呢。”
我說了這些話,氣氛倒是沒有那麼壓抑了,或者說沒有那麼悲傷了,一切都變得輕鬆、平常。李寒露分享了她的情事,心裡不再像以前那麼委屈,她說她一直想找個人說說心事,卻也一直都找不到,她不敢告訴室友,害怕流傳出去她就沒臉見人;她也不敢再去酒吧,害怕又遇到像她第二個男朋友那樣的人。我想,她還是一個好女孩,不然她也不會有這麼多的顧慮,這麼多的擔心,她還是想過後果的。
這一夜,我做好了一個傾聽者的本分,守在了李寒露的身邊,讓她倒出了一肚子的苦水,也不能說全是苦水,兩次戀愛她都有很幸福的時光,她也一一跟我說了,只是,這兩段愛情的結局都不太美好,所以她纔會心裡難受,纔會有今夜的故事。我一定還是喜歡她的,因爲我暫時無法接受她和別的男生開房的事實,如果我不喜歡她,肯定就不會在意這種事,然而在意也沒有用,她終究不是我的,我不該管太多,那是她的自由。
李寒露分享完了她的情感經歷,我繼續陪她說了說話,雖然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話,但我卻樂此不疲,畢竟她是我大學裡最喜歡的女孩啊,這一晚,我感覺很幸福,就像她真的成了我女朋友一樣。我和她在情人坡上坐到了十一點半,那些約會的情侶們都走了,我們卻還不走,我想在那些情侶們的眼裡,我和她也成了一對情侶吧,如果是清清白白的一男一女,怎麼可能這麼晚還會在這裡呢。
我說:“都快十二點了,差不多回去了吧。”
“嗯,走吧。”李寒露起了身,把披着的衣服還給我。
接過衣服的一瞬間,我突然感覺很冷,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和她坐了一兩個小時我都不覺得冷,當她把衣服還給我的時候,我卻覺得冷了。
她問:“你笑什麼?”
我趕緊穿上衣服,“好冷噢。”
她也笑了,“把衣服給我那麼久都不冷,我把衣服還給你就冷了,你真奇怪。”
“坐太久了,我都忘了我把衣服給你了,哈哈哈。”我笑道。
我們走下了情人坡,校園裡已經沒有什麼人了,路燈卻還算明亮。
我把李寒露送到了學十四樓下,我說:“你快進去吧。”
“有點害怕啊,已經十二點了,這麼晚纔回去,阿姨又要說我了。”她說。
“害怕也得回去,總不能睡大街吧。”
“說得也是,那我進去了。”
“嗯。”我說。
她走出了幾步,又轉回身對我說:“聽說地壇的銀杏很美,我想去看看。”
我脫口而出:“好啊,明天去嗎?”
“嗯,明天見。”說完她走向了宿舍樓。
“明天晚一點去吧,我想睡個懶覺。”我說。
“OK。”她回頭說。
看着她進了學十四樓,我便轉身離開,回到了學五樓。
我很開心啊,因爲明天還能和李寒露見面,還能和她約會,和她去地壇看銀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