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颺與紇奚夫人對視了片刻,纔將視線轉向凌無雙。
凌無雙還沒有讀懂他眼中沉霾的情緒,便聽他忽然吩咐道:“來人,將公主請回無雙院,沒有孤王的命令,不許她踏出無雙院一步。”
凌無雙聞言,心中感激,面上卻不能表露出來,怕激怒了本就情緒激動的紇奚夫人。
且不說拓跋颺到底信任不信任她,但他沒有以任何罪名關押她,只是禁足在無雙院內,已經算是顧全了她的面子。
但,紇奚夫人這會兒已經痛徹心扉,哪裡會那麼容易放過凌無雙?
“大王,你怎麼能這麼便宜了這個縱火犯?”紇奚夫人激動地嘶吼,滿眼的恨意。
“孤王一定會將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若是凌無雙所爲,孤王定然不會包庇。”拓跋颺的語氣強硬,不留給紇奚夫人留半點插嘴的餘地,視線冷冷地掃過在場的所有人,警告道:“但事情沒有查清楚之前,你們若是有人敢出去亂說,污了公主的名節,孤王定然不會輕饒。”
“奴婢不敢。”
“奴才不敢。”
一衆宮人趕緊應聲,生怕禍連自己。
就在所有宮人都繃緊着神經的時候,紇奚夫人卻忽然大笑起來。
“哈哈哈!”她笑得嘲諷、瘋癲:“拓跋颺,你早晚和先王一樣,毀在中原女人的手中。”
拓跋颺的臉色頓時一沉,身側的大掌驀地攥緊。
“姑姑!”紇奚沅紫被她的話嚇得不輕,對着拓跋颺跪了下去:“大王,姑姑遭逢鉅變,接二連三的受了刺激,纔會口不擇言,還請大王不要怪罪。”
紇奚沅紫已經哭成了淚人,平日裡一雙總是盛滿笑意的眸子這會兒被淚水浸泡得又紅又腫。
拓跋颺臉色沉黑地盯視她良久後,終是緩和了語氣:“扶紇奚夫人回去休息。”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紇奚夫人忽然掙扎開身邊的宮女,便向凌無雙衝了去。
素月剛欲阻止,便被凌無雙按住了動作。
剎那間,紇奚夫人已經衝了她的面前,擡起巴掌,便對着她的臉扇了下去。長長的指甲劃過她的臉頰,留下四條血道子。
“公主!”素月紅了眼,掃向紇奚夫人的視線透着殺氣。
“本宮沒事。”凌無雙的語氣淡然,心裡卻疼得厲害。她只恨不得紇奚夫人多打她兩巴掌。到底是她對不起這對母子。
紇奚沅紫快步走過來,拉住紇奚夫人,眼神複雜地看了凌無雙一眼,對身後的宮人激動地喊道:“你們都愣着幹什麼?還不扶夫人回去休息?”
轉回頭,她再看向紇奚夫人的時候,聲音已經放柔:“姑姑,您答應沅紫,好好地回去休息。沅紫也答應你,無論如何一定會爲康兒查出真相,給他報仇。”
紇奚沅紫好似在一夕間長大,也學會了照顧人。可見,她的心裡是多麼的愛護這位姑姑。
“真的?”紇奚夫人好似抓住了一絲希望,緊緊地拉住她的手。
“嗯。真的。”紇奚沅紫重重地點頭,強忍的淚水滾出她努力睜大的雙眼,眼中的堅決讓人無法不相信她的決心。
紇奚夫人的情緒有些微的緩和,微一猶豫,忽然一激靈,喃喃道:“不行,我還是不能走,我要在這裡等康兒。”
“姑姑!”紇奚沅紫心疼地看着她,眼淚掉得越發洶涌。
裡邊那麼大的火,就算是火救滅了,康王只怕也被燒得辨認不出了。若是紇奚夫人看到,哪裡會受得了?
“沅紫,讓我再看看康兒,求你了。”紇奚夫人與侄女打着商量,無助得像是一個需要人幫助的孩子。
紇奚沅紫望着眼神渙散的姑姑,已是泣不成聲。
凌無雙不忍心再看這姑侄兩人傷心對望的情景,偷偷拭去眼角的淚光。
“我們走吧。”
“是,公主。”素月默默地跟上。
她走到拓跋颺身邊時,欠了欠身:“無雙告退。”
“嗯。”拓跋颺只是微乎其微地應了聲,視線始終看着火場的方向。
凌無雙直起身子,遲疑了下,快步向院外走去。
耳邊紇奚夫人的哭聲越來越遠,直到聽不到時,她才長嘆一聲,卸去臉上強裝的平靜,愧疚地哽咽起來。
這個時候身後還跟着拓跋颺的人,素月也不好安慰,只好默默地跟在她的身邊。
直到兩人回了無雙院,素月才壓低聲音道:“公主,這事是素月不小心所爲,就讓奴婢認了吧。”
她們是見過黑衣人,但其他人並沒有見到。若是找不到證據證明黑衣人真的來過,那她們便是百口莫辯。
倒不如她早點承認了,凌無雙也就沒事了。
“你以爲你承認了,本宮就會沒事?”凌無雙澀然一笑,眼角還掛着淚珠:“你是本宮從翾國帶來的貼身婢女,誰會相信一個奴婢會無緣無故的害康王?”
“是奴婢欠考慮了。”素月眉宇糾結,只恨自己不能爲主子分憂。
“不用再想了。這種時候,我們只能堅持這事與我們無關,等大王還我們一個清白。”凌無雙說完這話,自己都覺得可笑。清白,她們哪裡還有清白?只看拓跋颺想不想保她們而已。她們雖是無心,但到底是她們燒掉了康王的屍身。
“可是,若是大王找不到那個黑衣人……”這是素月一直最擔心的。
“那個黑衣人既然敢在深宮裡出現,就定然是宮中之人指使,本宮不信那人會一直都不露出馬腳。”
只要做了,事情必然會有破綻可尋。
“對了,素月,你與黑衣人過招的時候,可有發現什麼特點?”凌無雙隨即問道。
“看那人的武功套路,應該是中原的。至於身形,無雙覺得應該是個女人。”素月肯定地說。
“中原的女人!”凌無雙輕笑:“還真想不到,會有這麼多的疑點指向中原。”
“會不會是王后?”素月驚問。
“不要亂猜。”凌無雙喝止她的猜疑:“素月,你要記住,沒有準確的證據之前,我們不能懷疑任何人。”
“是奴婢失言。”
“好了,你去休息吧。”凌無雙對她擺擺手,坐在身後的椅子上,疲憊地揉了揉額頭。
素月未動,卻忽然跪了下去。
“素月,你這是做什麼?”凌無雙有點被她嚇到了,趕緊起身去扶。
素月卻不肯起來,執意跪着:“公主,您若是心裡難受,就罵奴婢吧。”
“素月,這事不怪你。”凌無雙扶住她的雙臂:“你快起來。”
“公主是不怪奴婢,但公主怪自己,奴婢怕公主一直這樣憋着,會憋出病來。”
若是她當時可以多注意一些,就不會惹出這麼大的麻煩了。
“本宮早晚要習慣內疚的感覺。”凌無雙略微勾起脣,卻笑得苦澀、自嘲:“後宮之路,向來血雨腥風。若是想往高處爬,總是會對不起一些人的。”
她也不知道這話她是在寬慰素月,還是在寬慰自己了。
“公主!”素月昂頭看着她:“來拓跋的時候,主子就吩咐過奴婢,能不讓公主的手上染血就不讓。主子說,公主心性善良,若是她做錯一件事,一定會難受一輩子。可是,奴婢今夜卻連累了公主,奴婢即便是死,也贖不了今夜的罪。”
“素月,本宮只說最後一次。你不過是聽命於本宮,所有的事都不是你的錯。”凌無雙鬆開扶着她的手,在椅子上坐下:“下去吧。本宮不希望一會兒大王來了,看到這幅景象。”
主子都這般說了,她也沒法再跪,只好起身退了下去。
直到素月的腳步聲消失,凌無雙才擡頭看向門口的方向,出神了好一會兒,站起身,向門口走了去。
即便門扉大敞,她還是覺得有些透不過氣。
一走進院中,她便開始大口大口地呼吸,胸腔裡卻還是窒悶得難受。
她想嗷嗷大叫,想號啕大哭,可她一樣都不能,只能讓所有的悶都塞在胸口,繼續壓抑着。
“怎麼了?你在內疚?”一道涼涼的聲音,忽然在安靜的院落中響起。
凌無雙緩緩轉了身,便見拓跋颺負手站在門口,正用一雙冷冽的眸子盯着她。
“是。”她沒有遲疑的回。
“呵!”拓跋颺無情的冷笑一聲,緩步走到她的近前,挑起她的下顎,語氣嘲弄地道:“想向孤王坦白?”
“無雙不明白大王的意思。”凌無雙沒有迴避,直直的與他對視着,卻控制不了慌亂、狂跳的心:“無雙內疚,不過是因爲無雙沒能攔住黑衣人,保護好康王的屍身。”
拓跋颺鬆開她的下顎,好笑地道:“無雙,你大概不知道,你的性子天生就不適合做壞事。剛剛在火場,除了紇奚夫人情緒太過激動,沒有注意到你的異樣,孤王相信,很多人都注意到了。”
“異樣?”凌無雙心驚地反問,並沒有立刻否定。
“就是剛剛紇奚夫人給你一巴掌的時候,你的反應完全與白日裡在康王寢宮挨一巴掌時不同。”拓跋颺提示道。
凌無雙越發心慌,難怪紇奚沅紫看她的眼神那麼複雜,她大概也察覺出了她的異樣。
拓跋颺見她靜默不語,饒有興趣地道:“孤王倒是很好奇,接下來你準備如何收場?”
“康王遭遇這樣的不測,大王就一點都不難過嗎?”凌無雙不可思議地看着他:“大王就不想給他報仇嗎?”
“報仇?”拓跋颺反問:“你希望孤王殺了你不成?”
“不是無雙縱的火,大王爲何要殺無雙?”凌無雙雖知他已經洞悉一切,但她還是不能親口承認。畢竟兩者的意義不一樣。
她一日不承認,拓跋颺的話便只是猜測,與紇奚夫人的堅持一樣無法成立。
“不錯。”拓跋颺點點頭:“你倒是學乖了。”
凌無雙輕抿秀眉,有些沒明白這人到底是何意。
“紇奚夫人這邊鬧了起來,很快紇奚部落的郡王也會上表讓孤王辦了你。孤王能保得了你一時,保不了你一世。你要自己想辦法脫身,懂了嗎?”拓跋颺的語氣凌厲,似這會兒已經不打算給她留任何的情面。她也這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如今的局面,只怕他比誰都難。
“好了,你休息吧。”
拓跋颺將將擡步,好像又想起了什麼,頓住腳步。
“康王出事,孤王不是不痛。只是於孤王而言,一具屍體遠比不上一個活着的親人重要。”
凌無雙愣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沐浴在月光下的他。
這會兒的他,褪去了一身的戾氣,眼角眉梢間掛着淡淡的傷痛。
她的心尖不禁一疼,脣瓣輕動,脫口道:“對不起。”
“又犯傻了,是不是?”他無奈地嘆:“不管什麼時候,都切記不要讓自己露出馬腳。不管是錯是對,既然一開始決定了隱瞞,之後就不要選擇誠實。因爲這裡沒有人會嘉獎你的誠實,只會讓你爲你的錯付出代價。”
她哽咽着點頭,她一心防着他,卻沒想到他不但沒有想過要處置她,卻反過來護着她。
聽似一句簡單的話,但她知道,他的心裡必然也經歷過激烈的掙扎。
“這回真要走了。”他疲憊地嘆了聲,才轉了身。
看着他任何時候都挺得直直的背影,她的心中不禁一酸,差點沒忍不住衝上去抱住他,說幾句寬慰的話。
其實,他比任何人都不容易。她痛了,可以躲起來哭。但是他那麼驕傲,就如他挺拔的背影一樣,不管在任何時候,大概都不會允許自己失態。
因爲他是帝王,所以他要挺直了腰桿,擔負起整座江山。哪怕他的心已經千瘡百孔,血流不止。
她輕挪腳步,再三猶豫,卻還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也沒有衝上去。
若是她能平安地度過這一關,她願意對他說:“子慕,讓我來保護你的脆弱吧。”
可是,現在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