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區三四十名士兵,要以僅有的一挺MG42和若干步槍、衝鋒槍抵擋十餘輛蘇軍坦克,這聽起來不亞於天方夜譚。匍匐在潮溼的泥土地上,林恩看了看手中的“沙”,它表尺上的最大值是200m。等那些T-34推進到200米之內,自己和周圍的同伴們還有命活着麼?
想到這裡,他從背上卸下僅有最後四發子彈的毛瑟步槍,同時將“沙”的槍帶斜挎於左肩和右腰之間。毛瑟步槍的有效射程固然比蘇制衝鋒槍遠一倍以上,但它仍無法對隆隆駛來的蘇軍坦克構成任何威懾。這時候,只見一名德軍士官從自己的背囊中取出一個玻璃酒瓶子,裡面裝着淡黃綠色的液體。他迅速擰開瓶口的金屬蓋子,往一塊碎布條上撒了些液體,然後將碎布條順着瓶口塞進去大半,劃火柴點着留在瓶口之外的布條。蘇軍的坦克還隔着一千多米,即便是全世界臂力最強的人也不可能將一個普通瓶子拋到那麼遠,但這名士官仍奮力將酒瓶甩向前方——藉着山丘的一點點水平高度,它飛出了將近五十米,撞地即碎,一團火焰瞬間騰起!
須臾,另一名大耳沿鋼盔也拋出了類似的燃燒瓶,一前一後兩團火在地上熊熊燃燒着,火勢雖猛,但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空有汽油是燒不了多久的。林恩這時候也看出來了,德軍士兵們此舉是在威懾對方:別以爲我們拿你們沒辦法,看,這些莫洛托夫雞尾酒也夠你們喝上一壺的。
古代戰象最怕火燒,蘇軍坦克固然可以無所畏懼地從這兩片燃燒地碾過,但它們必須提防那些在德國士兵們手中隨時待發的燃燒瓶。排頭的坦克沒有明顯減速,但後面有幾輛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認真瞄準並以坦克炮連連轟擊德軍士兵所在位置。小小的山丘上頓時烈焰閃動、彈片橫飛。
落在近處的高爆彈在爆炸時發出劇烈的聲響,頭戴鋼盔的林恩即便張大了嘴巴,也只能稍稍減輕耳膜受到的震盪——酒吧聽搖滾已經夠刺激了,這裡的聲波衝擊恐怕還要強上十倍不止!地面也在隨着爆炸而晃動,林恩彷彿趴在一張彈牀上,每每有人在另一邊彈起或者落下,身下就會發生連帶的彈動,而且這種震盪來勢之猛,片刻功夫就讓他內臟翻滾、關節麻痛。
臨時充當陣地的土丘雖然有居高臨下之勢,能夠稍稍抵擋子彈的直射,可對落在附近的炮彈卻沒有任何的遮蔽效果,不多會兒就有好幾名士兵被直接炸飛,受傷者的人數一時間難以確定,但照此下去,用不了十分鐘這些人或將一個也不剩地的陣亡殆盡!
到了開始上坡處,排頭的蘇軍坦克終於放慢了前進的速度,轟擊不到一千米外的目標,它們炮塔上的炮管幾乎是向下壓的,車載機槍也開始射擊了,連串的子彈頓時打得山丘上雪花、泥屑飛濺。在這種情況下,先前下令就地防禦的那名軍士長終於高喊着發出了新的指令,林恩聽不懂——耳朵也聽不清,正茫然等死,忽感背部的槍帶被人用力抓了一把,竟然又是“屠夫”!在他的招手示意下,同屬一個戰鬥班的另外幾名士兵也都起身貓腰往後跑。
剛跑出沒幾步,一發炮彈呼嘯而至,巨大的衝擊使得林恩像是遭到了一名強壯的橄欖球隊員撞擊,頓時失去平衡跌出了一米開外,好在從後面過來的另一名大耳沿鋼盔攙了他一把,這才勉強跟上了戰友們的步伐。以低頭彎腰的彆扭姿勢狂奔了數十米,他匆匆回頭,大多數士兵都已撤退,山丘只留在最後幾名士兵在用孱弱的火力遲滯蘇軍坦克。這是螳臂當車,是飛蛾撲火,更是大無畏之戰鬥精神的體現!
這一刻,林恩心中滿懷酸楚:最優秀的球隊未必能拿到冠軍,戰場上亦是如此。
以T-34的正常越野速度,即便是在爬緩坡的情況下,駛過一千米距離的時間也頂多是兩分鐘,然而林恩他們離開山丘後跑了有足足四五分鐘時間,炮彈才又追着落下。轉頭望去,那座山丘已經屬於蘇軍坦克了。
大學的一千米測試,林恩竭盡全力也得四分多一點才能跑完,眼下揹負了槍械裝備,身體又非常疲倦,同樣的時間居然也跑了七八百米,看來求生的確實能夠在很大程度上激發人體潛能。不過,這個距離還不足以保命,蘇軍坦克此時的炮火密度有所下降,但DT機槍(捷格加廖夫系列輕機槍的坦克型)仍在後面噠噠噠地嘶吼着,7.62毫米機槍彈的有效射程爲800米,在實戰中掃射羣體目標,在這個距離上完全能夠對人體構成直接殺傷。於是,林恩耳邊是子彈擦過的嗖嗖聲,眼前是子彈打在地面激起的團團泥水,眼角餘光不斷瞟見有大耳沿鋼盔中彈倒下。雖然情況截然不同,但林恩忽然覺得自己的命運和先前遭到射殺的蘇軍戰俘並沒有本質的差別——僅有的區分在於這時候子彈是從背後射來的。
全力奔跑中,林恩已經做好了隨時被子彈打中的心理準備,又一個十秒鐘過去了,周圍的人影持續減少,但子彈遲遲沒來點自己的名。突然間,跑在前面且和自己同屬一個戰鬥班的士兵腿部中了一彈,他整個人猛然一顫,痛叫着向前撲倒。原本跑在後面的“屠夫”見狀連忙跑過去將其扶起,在生命危險和同伴安危之間,林恩原本打算選擇前者,但“屠夫”的動作瞬間改變了他的主意。將毛瑟步槍換到左手,從右邊攙扶受傷的同伴,兩人合力,加上一隻腿中彈的同伴以單腳蹦跳,三人竟勉強跟上了同伴們的撤退速度,而這時候殿後士兵已不足二十人!
下了山丘之後,沙土小路轉向西北方延伸,大約5公里處有一座小村莊。林恩此前一直埋頭狂奔,根本沒來得及仔細觀察。攙扶受傷的同伴前行時,擡着頭正好平視前方。他努力地向前眺望,竟驚訝的發現村莊外圍築有防禦工事,而且村莊裡一棟尖頂房屋上仍飄揚着醒目的德旗!好不容易看到了希望,林恩心中自是一陣雀躍,但就在這時候,蘇軍坦克的炮火陡然間變得兇猛起來,看來是狠心要把這殘餘的十幾名德軍士兵消滅在撤退途中。
“快點,快點!”林恩從脣間擠出熟悉的詞語,莫說身旁的人聽不懂,炮彈的嘣嘣巨響也極大地削弱了人們耳朵的靈敏度。受攙扶的士兵僅靠單腿跳躍,傷口又沒有進行任何處理,這時已是體力透支。蒼白的臉龐毫無血色,但眼中依然充滿了求生的渴望。“屠夫”的體格健碩,但比林恩矮了半個腦袋,此時傷者的負重大半位於他那邊,在這嚴酷的寒冬,他漲紅着臉,汗水正順着頭髮和頸部往下流,而那雙大號皮靴每一步都留下了深深的腳印。
林恩的情況也好不到那裡去,雙腿已如灌鉛,肩膀扛着同伴手臂,更是感覺一刻都不能堅持下去了。眼看村莊越來越近,甚至可以隱約看到戰壕中有戴着大耳沿鋼盔的人在期盼地望着他們,林恩緊咬着牙關,以前所未有的意志力驅使手臂使力、雙腿邁動,然而罪惡的炮彈咻然怪叫着飛來,落在距離他左側僅有不到十米處,火辣的氣浪狠狠地撞了過來,三個人緊靠在一起仍無法抵擋,瞬間往反方向摔去。
重重摔在地面的剎那,林恩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我的二戰之旅到此結束了嗎,上帝?
發懵的耳朵只有無盡鳴響。
又一發炮彈襲來,似乎落在了更近處,林恩眼前的世界劇烈晃動着,彷彿空間都已經扭曲了,大大小小的泥塊宛若夜空中綻放的禮花,以美妙的拋物線分散開來。須臾,腦袋稍稍清醒了一下,林恩頓時感覺左臂有種撕裂的疼。他一開始以爲那是彈片創傷,但持續的感覺又不像是很大的傷口,便知道有可能只是先前的傷口崩裂。
艱難地轉頭往左看了看,“屠夫”和受傷的戰友都還有動靜,再轉頭往右,那些T-34在視線中有如玩具大小,前前後後十多輛都在往這邊推進,前面幾輛車身正面閃動着機槍火舌,略略昂起的炮口時而噴出一團烏煙,炮彈劃空的嘯然轉瞬即至,落在了更靠村莊那邊。
這糟糕的場面讓林恩倍感無望,他仰面朝上地躺着,天是那樣的藍,雲是那樣的白,彷彿一點都沒有被戰火薰染。戰友們在絕境之中不離不棄的精神有如烏雲間隙灑落的一抹陽光,讓他可以帶着些許寬慰結束這意外的戰爭之旅。恍然間,他想起了他那個時代以色列人的一句豪言:
即使世界都已經拋棄了我們,我們也絕不會拋棄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