潰兵,成百上千的潰兵從各處逃到奉天,更多的卻是逃避兵禍的難民,拖兒帶女的難民們無不是神情悽然的瞧着那些官兵,兵禍都是那些潰兵帶來的,他們爲了一口飯可以殺死一家人,爲了一件衣裳可以放火燒掉一個莊。
這一路上,不知多少百姓遭了兵災,因而失去了家人、家園,只得隨同潰兵一同流亡,這些神情悽慘的難民並沒有引起官府的同情,而對於這些失去家園的難民來說,他們逃到了盛京原本是指往着官府的庇護。可實際上,現在縱是盛京將軍也很難再維持軍紀。
對於盛京將軍來說,能夠避免營嘯,已經算是盡職了。不過現在,甚至連避免逃兵引起營嘯的機會都沒有——遼陽會戰全殲奉吉黑三省練軍、防軍近兩萬人,這奉天全境除了兩三萬不頂用的旗兵,便再也沒有了可用的之兵。
“佐統領,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盛京將軍府內,裕祿這位三年前上任的盛京將軍,來回的踱着步子,他的雙手不時互握着,臉上全是一副恐慌狀,這倒也不能怪他,就在幾個鐘頭前,遼陽那邊被唐逆的奪下了。
這遼陽離盛京纔多遠?按叛逆的行軍速度,不出明天,這盛京必定爲其所奪,現在他這個盛京將軍更是逃也不是,戰也不是。逃,縱是他逃到了京城,也難免要給砍掉腦袋。
自打從大清國入了關得了天下,這盛京就特別受到朝廷的重視。雖說皇帝是在北京,至多隻是偶爾跑回來祭祖,盛京對於他們來講,只是一個老家的概念,可再怎麼着,這裡也是祖宗的龍興之地。
若是擱關內丟了一座城沒什麼事兒,可這畢竟是盛京,是祖宗的“龍興之地”,丟了這裡和丟了腦袋沒什麼區別。而身爲盛京城將軍的他自然要節制盛京地區的軍政事務,同時也要專事統治旗兵及旗民,換句話來說,到時候要砍。也是砍他的腦袋。
逃是不能逃了。可戰……憑着盛京幾千旗兵能幹什麼?連左寶貴率領的防軍都擋不住唐逆的新軍,更何況是旗兵?
“大人,我輩世受皇上重恩,唯以死報效朝廷……”
衝着北京的方向一抱拳,佐圖的面上全是一副慷慨之色。若是碰着不瞭解他的必定會以爲其是肝膽忠臣,可也就是這個肝膽“忠臣”,馳援遼陽的左寶貴時,出城不過二十里,即匆匆撤回盛京,據他的說法是前路爲逆軍奪佔,自然無力救援了。
至於那左寶貴也身死於兵火之中,嗯,那不過是皇天不佑罷了,與他何關?
“大人。戰不得,戰不得……”
就在佐圖慷慨欲爲朝廷忠臣之餘,一旁的將軍府主事趙國力卻連忙勸阻道,作爲裕祿的親信幕僚,他自然清楚這盛京旗營的“本事”,憑着這萬餘旗兵焉能阻擋唐逆的十萬大軍,非但不能擋,沒準還把這盛天全城都給毀了。
“大人,現在唐逆十萬逆軍正值兵壯之事,焉是我軍所能擋……”
趙國力倒是不擔心因言獲罪。這裕祿的心裡想的什麼他再清楚不過了,對於他來說,當大清國的忠臣?這大清國上下又有幾人願意當這個忠臣?
至於那十萬大軍到底是直是假,朝廷不知道。盛京將軍自然也不知道,不過對於裕祿來說,所有的罪責,卻都能朝那“十萬大軍”身上推,兵力不及人,縱是偶有“失利”亦是在所難免之事。這會,這十萬大軍亦成爲趙國力口中的“難擋之師”。
“趙國力!”
聽師爺這麼一勸,佐圖的臉上頓時流露出怒容來。
“這戰不得,難不成你想讓大人投敵不成!”
投敵!
聽到這個詞的瞬間,裕祿連忙神經質的朝左右看了一眼。
“切勿胡言,我等皆是皇上的奴才,焉、焉能投敵……”
裕祿說話的時候,那雙不大的眼睛中全是一副掙扎狀,雖說他是旗人,可並不意味着他願意丟掉身家性命。
若是投敵以保住腦袋的話,還……真可以考慮一下!
“大人,是正白旗勳貴,亦降不得……”
趙國力接連兩個不得,只使得裕祿的心底一惱,這降不得、戰不得,那又如何能得,難道非得砍掉自己的腦袋才……纔可得嗎?
“大人,方今之計,唯有……”
把聲音微微一壓,趙國力看着裕祿輕聲說道。
“同唐逆談判!”
談判!
不待趙國力把話說完,裕祿卻連連擺手道。
“談判,從古至今焉有官府與亂逆談判的?談不得,若是當真談了,朝廷怪罪下來,那,那又如何是好!”
裕祿既然沒有敢戰之心,亦無降敵之膽,甚至就連同談判的勇氣,也是提不出來,對於他來說,若非有守土之責不能言撤,沒準他早都撤出百里開外了,那裡還會呆在這地方,坐等着唐逆的十萬大軍打上門來。
“本,本官又豈能爲個人性命,壞朝廷大事!”
雖看似還想維持着朝廷的體面,可他的話音卻顯出了他的掙扎之意,談判,沒準也不失爲一個選擇。
“大人,在下之所以讓大人不惜忍辱偷生與亂逆談判,所爲又豈是大人之性命,大人之性命又豈能與我大清國之江山相比?在下所爲的卻是我大清國的社稷江山,爲的是咱們大清的龍脈!還請大人三思!”
趙國力的話音一落,裕祿立即明白了他話裡的意思——三陵!相比於盛京,三陵纔是最緊要的,那可是大清國的龍脈所在,如果丟了三陵或者三陵爲逆軍所毀,那到時候……別說他裕祿的腦袋,只怕這全家上下的腦袋都難以保全。
“年勤、年勤,還請年勤兄救我!”
趙國力這般提醒下,裕祿又豈不知何爲輕重,丟了盛京不一定會掉腦袋,可若是丟了三陵,這腦袋是鐵定保不下的。
迎着裕祿的目光,趙國力的右手猛的打開紙扇。故作模樣的扇了下,隨後吐出四個字來。
“交地、保陵!”
這一句話吐出的時候,打開手中摺扇的趙國力只是看着裕祿,瞧着其似魂不附體般的猛然坐在椅上。瞧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狀,脣角微微一揚,又向其鞠躬道。
“大人,當斷不斷,身受其亂。若是待到逆軍兵佔三陵之時,再行談判,恐已晚矣,還請大人爲我大清江山計,舍個人之榮辱。”
趙國力的話聲落下時,原本還慷慨激昂的佐圖等人紛紛起身衝着裕祿叩拜道。
“請大人爲我大清江山計,舍個人之榮辱,標下願與大人共擔此辱……”
明月升空,盛京城內的道路變得明亮起來。那街上隨處能看到魂不守舍、驚魂未定的旗丁,他們的手中雖說拿着洋槍。可面上卻全無一絲戰意,戰,怎麼戰,就連左寶貴還有練軍那樣的精軍都擋不過人家的一擊之勇,更何況是他們,這會他們還能扛着槍在這奉天城裡維持着,就對得起那份落地銀了。
在盛京將軍衙門內,電燈通亮着,通往大牢的路上,趙國力緩步走着。此時他的面上隱帶着些得意,在進入大牢後,瞧着被關押於牢中的朝鮮鐵路公司幾位經理,連忙走過去長鞠道。
“哎呀。方經理、宋經理、陳協辦、劉科長,這陣子,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一邊道着歉,趙國力一邊示意牢頭把牢門打來。
“趙大人,您這是……”
方敬之瞧着趙國力的樣子,立即意識到。這府中看樣子是佔了上風了。
“方經理,這陣子多有得罪,多有得罪,還請多多體諒,畢竟我家大人也是拿朝廷的俸祿,這不,我家大人託我在後堂設宴以表歉意……幾位請……”
語中道着歉,趙國力的眼睛不時的朝着那位事務科劉全宗身上看去,那位纔是他要找的正主,不過那位劉科長卻是垂着頭,全是一副任他人安排的模樣,眼瞧着似有些不方便,趙國力聞着衆人身上的酸臭,連忙說道。
“哎呀,瞧我這腦子,幾位先梳洗一下,讓幾位先生受苦了,受苦了!”
片刻後,在將軍衙門後院的一間房屋內,趙國力的神情顯得極是謙卑,而剛剛洗好澡的劉全宗坐那品着茶,他甚至連眼睛都未曾睜開。
“劉科長,這,這裕祿已經同意了,可,可咱們總得有個談判的對象是不是!”
趙國力之所以會這般賣力,倒並非完全因爲其早先許下的十萬兩的報酬,十萬兩白銀的酬勞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東翁除此之外,再無其它任何選擇。
作爲盛京將軍的幕僚他清楚的知道,現在北洋是指往不上了,至少暫時是批往不上,北洋衙門正在調兵遣將,把原定調往南方的隊伍調往奉天,可這需要時間,而在另一方面,北洋衙門是否會盡心盡力平定唐逆尚是一說,畢竟現如今大清國有幾人不知那個什麼“八督議政”,各個總督衙門可都在瞧着,瞧着他唐子然能走到那一步,若是唐子然的部隊能打過山海關……別說,到時候除了“八督議政”外,朝廷怕再也沒有了其它的選擇。
甚至在趙國力看來,到時候甚至可能會冒出一個“九督”來,這天下的事兒,誰都說不準,關鍵的問題是保住眼前再說,就像他現在操辦的事情一般,至少在表面上,能保住大人的榮華富貴,丟了盛京是罪,可保住皇陵卻是功。
“如果……”
睜開眼睛,劉全宗盯着趙國力說道。
“我沒猜錯的話,現在應該有一支部隊朝東陵那進軍吧!”
劉全宗確實沒猜錯,確實有一支部隊往東陵進軍,儘管第一師調整了進攻節奏,並沒有立即對盛京發起進攻,主力繼續往關內方向進攻,至於這盛京在新軍參謀部看來,早已經是熟透的桃子了,憑着城內外的萬餘旗兵,又如何能擋住得住新軍。
“劉科長……”
靦着臉,趙國力並沒有立即應聲,確實,東陵那邊不斷派人說逆軍逼近陵園。這東陵可是在城外,若是東陵遭了劫,大人那邊……
“所以,還請劉科長您給指條路來!”
“路……”
沉吟片刻。劉全宗盯着趙國力反問道。
“路,不是沒有,先前我不是和趙大人說過嘛,只要將軍大人,交出盛京。我軍可以保證絕不有損東陵絲毫,怎麼樣,將軍大人願意交出盛京嗎?”
盛京將軍,瞧着風光,可這風光卻又意味着責任,就像現在,縱使是其守住盛京,若是東陵失守,且爲戰火所襲,到時候追究下來。非但無功,反倒會被追究大過,當年馬傻子等人造反時,不過只是襲擾了永陵,便導致盛京將軍事後罷職,如若東陵失守,盛京將軍自然會被追究責任,而劉全宗拿捏的正是其命門。
威脅也好,警告也罷,雖說以人祖陵威逼着實有些“下作”。可作爲一名情報官員劉全宗所知道的卻是最大限度的減輕部隊的壓力,幫助府中實現對奉天的控制,這東陵自然成了他的籌碼。
“劉,劉科長。這交地,交地,總得需要雙方面對面的談上一談,方纔再交吧……”
不待趙國力把話說完,卻聽劉全宗說道。
“趙大人,告訴你家將軍。這地他可以不交,可這仗總歸還是要打,到時候且不說刀槍無眼,若是有亂民乘亂燒了東陵,就如當年圓明園一般,這責任可不在我統監府啊!”
這一聲音威脅,只讓趙國力的額頭上頓時冒出一陣冷汗來,那圓明園不過就是皇家的一個園子,可東陵卻是大清國的祖陵,又豈能容有失。
“這……”
猛的一咬牙,趙國力盯着劉全宗反問道。
“若是大人交出奉天,不知府中可擔保東陵安全無慮?可否答應派兵相守?亦可保大人之安全?”
作爲裕祿的幕僚,縱是到了現在趙國力依然站在自家東翁的立場上,至於什麼朝廷全不在他考慮的範圍之內,他趙某人可沒吃過朝廷的俸祿,只要能保住大人就成。
“如若府中願白字黑紙寫出來,大人縱是交地又有何妨?”
人人皆爲自己,這句話首實不假,當劉全宗拿着墨跡未完的奉天交地章程離開奉天的時候,回頭望着奉天城殘舊的城牆時,他的心底不禁浮現出這樣一個念頭來。
清軍已經喪膽了!
聞風而喪的清軍將領這會考慮的竟然只是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至於什麼朝廷全不在其考慮之中,甚至作爲旗中勳貴的盛京將軍裕祿亦是如此,所謂的“大清國”還有指往嗎?
“清國沒希望,中國纔有指往!”
脣角微微一揚,劉全宗無不得意的自語一聲,同時用馬鞭抽打馬身,策馬往着新軍的防線飛馳而去,以便儘快將這一消息告知大本營。
“……奉省所有軍隊一律撤銷,收繳軍械,各種軍械統行轉交新軍管理,盛京將軍可設馬步巡捕以護衛皇陵,人數多寡,攜帶槍械,另行酌定;駐朝新軍駐紮盛京等地;爲維持秩序,鑑於各地官員紛紛逃散,各地民政暫由駐朝統監府派遣民政官維持……”
在仁川的地方民政廳內,將大本營前置仁川,隨時準備遷入的東北的唐浩然在聽着彙報時,那臉上的笑容漸濃起來,以至在聽到最後一條“奉省暫由統監府監理”時,便忍不住笑出了聲來。
“……好一個暫由統監府監理,這個“監”字用的好,這個劉全宗,倒是個人才!我看可以調到外務部!這個監理不但可以在奉天實施,也可以在全東北實施。”
這句稱讚倒是出自肺腑,所謂的監理東三省,表面上是自己還承認“清國”,現在還“保留”清國對東北管制權,可一句“監理”卻又把行政權都“監”到了統監府手中,嗯,無非就是以後朝鮮統監府變成“東北統監府”,至於所謂的朝廷,還真沒人把他們放在心上。
“兵敗如山倒,這裕祿……”
搖頭感嘆着,李光澤瞧着那地圖上一面面代表着駐朝新軍的赤旗,那赤旗已經控制了幾乎整個奉天以及小半個吉林,想到朝廷竟然如此不濟,又豈能不於脣間感嘆。
“大人,只可惜,咱們實力不濟啊!若是咱們當真有十萬大軍……”
話聲稍頓,李光澤卻是不再言語了,十萬大軍,這是起兵以來統監府對外的宣傳,駐朝新軍號稱十萬,現人這似乎也成了滿清各級文臣武將的推脫之詞,一切皆歸於駐朝軍兵多將廣,自非其能敵,可實際上呢?別說十萬,甚至都沒有四萬人,若是當真有十萬人,又豈會像現在這般“縮手縮腳”,部隊施展起來也是捉襟見肘。
“沒有十萬人又有何妨?”
臉上帶着笑,將電報往地圖桌上一丟,空前的勝利只讓唐浩然信心十足的說道。
“沒有十萬人,咱們一樣能打到京城,逼滿清簽下城下之盟,再說了,這兵不足,可以招,可以募,可以讓敵人給我們送嘛!這麼多俘虜,可不能讓他們吃白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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