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間價格不菲,因此上到二樓時人已漸少,唯有一桌坐着三五江湖之士,高聲談論着天下形勢,間或冒出幾個盛世,英武之類的字眼。
玉衍叫了一壺上好的龍井,見店家走開後纔將簾子微微撥開一條縫隙,這樣一來外人雖不知其中坐了什麼人,然他們所談論之事卻能清楚地傳入雅間中。承影見她這般凝神傾聽,不禁道:“夫人原來這樣喜歡民間議論。”
玉衍反看着他笑道:“我不如你能隨時出入皇宮,對於民間怎樣看待朝堂後宮之事,我自然有興趣。”
承影琥珀色的瞳孔中映着一抹安靜之意,只是垂下眼簾靜靜品着杯中香茗。其實他若斂了殺氣,並不失爲氣宇軒昂的美男子。他頓了頓,才擡頭道:“那夫人當可放心了,民間所議,皆是當今聖上英明。”
“民心所向,纔是朝廷之福。”她略一頷首,繼續道,“還有呢。”
承影似有些躊躇,終是微微蹙了眉道:“還有瑾皇妃與聖上琴瑟和諧的美談。”
是了,庶民不知帝王家的無情,總將皇宮之內的一切看做是不勝美好的。天子的一往情深,不知是多少閨閣女子夢寐以求的。雖也有後來的帝后和諧,宸妃獨寵,但在這個朝代之初,最艱苦的那段日子裡,人們看到的只有瑾皇妃一己之身立於高牆之上,怒斥三千叛兵,面無懼色的英勇。只有他二人共登城樓,執手凝望的深情。
因此在後來瑾皇妃身染惡疾不復出世的消息被公諸天下之時,人們雖深深惋惜,卻都是深信不疑的。那年秦素月順理成章登上後位,也從不曾有誰懷疑過這其中的盤根錯節。那一雙碧玉佳人,哪怕時隔多年也不能在人們心中完全消逝。而今日,玉衍卻是來親眼見證這樣一個神話是如何破滅的。
如此想來,她心中愈發覺得悽苦難言,於是只轉過頭看街上車水馬龍。夕陽餘暉灑在京城的大道之上,仿若是靜謐美好的一幅畫卷。她不開口,承影自不會多說,二人便只是靜默着了。忽聽小二一聲“打擾,”原是見他們二人衣着不凡,又肯點名貴菜餚,便大着膽子道“小的這裡有些上好的慧明翠片,可算是京中上等貨色了,不知能不能入二位的眼。”
玉衍剛要笑道寧淑媛已饞了這茶好久,便見承影已然放了一錠銀子在店家手心道:“包起來。”
他說的那樣平靜,眼中卻有一閃而過的明快之意。玉衍從未見過他這樣平和泰然的神情,一時竟看的有些怔了。雖然只有那一剎那,但她確信看到了男子游走於刀鋒之外的另一面。
雖如此,卻是待人走後不動聲色地望着欄外道:“宮中有的是進貢好茶,何必在這裡買。”
“宮裡用的自然好,只是沾惹了帝王之氣,凡事都不復原本之味了。”
若非面前之人是御前影者,幾乎叫人以爲他是恨着皇宮的
。玉衍收回目光,凝視他道:“然而你就生活在那個地方。”
“不過是暫時的,承影總歸有一日要離開。”他的眼眸染了淺淺的金色,看上去竟有些妖異之美,“我所歸之處不必太好,神往則矣。”
見慣了男子剛毅無情地面孔,倏然聽他談上兩句,玉衍竟有種面前之人已非承影的錯覺。然而即便與他接觸無多,玉衍也切切實實地感覺到了,他臉上的冷毅正不知不覺變得柔和起來。承影似是感知到了玉衍的訝然,遂轉了話題道:“夫人天黑之時宿在旅店即可,承影自會在馬車內盯着王府動靜。”
玉衍微有遲疑:“不若你我二人輪流……”
“無妨。”他利落地開口打斷,“我白日裡歇上一個時辰便足矣。”
於是也不再推託,承影負責守夜,她便在白日裡關注一下往來王府之人。這樣周密的安排,本以爲不出幾日便會有所收穫,卻不料一臉盯了四日,二人皆是筋疲力盡,卻也沒有尋出絲毫線索。隨着各親王勢力的衰弱,先出入莊賢王府的達官貴人也少了許多,即便一一算下來,也並不多生面孔。玉衍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算錯時機,數日無果,日子一天天過去,眼看帝后回京之日也愈發近了,便是鎮定如她,也不禁生出幾絲慌亂。
這樣的機會本就不多,若不能徹底證實暗通有無之人正是瑾皇妃,她恐怕許多猜測都要重新推翻。雖然不確定那個女子究竟在密謀什麼,但唯有一點,她所圖之事定然對江山社稷無益,對裕灝無益。只可惜她在天子心目中地位太甚,若貿然開口,只會讓裕灝遷怒於自己。
惶惶無果的第六日,玉衍終於奈不住性子,開始細細回想這幾日來的疏漏。彼時天色大晴,對面高樓上的碧色磚瓦泛出銀綠的光,令人張不開眼。玉衍想要避開灼灼光芒的一剎那,忽然見酒樓下幾個妙齡女子娉婷地走過,一時卻似想起了什麼,回身向承影道:“進出王府之人,你一般不會刻意注意到誰。”
承影不意她會這樣問,微微思忖片刻後道:“但凡有官階之人屬下都會一一查清,但若身份卑微,反倒沒有特別在意了。”
玉衍一時不明,道:“凡能入得王府之人,怎會有卑賤者。”
卻見男子一頓,旋即面不改色道:“宴請賓客,供人消遣玩樂之人。”
這才恍然明白過來,他所指的是青樓女子。莊賢王雖貪財慕權,府中妾侍卻不多。也許在他那樣精明的老狐狸看來,無腦的女子會毀他基業。於是每每設宴,總要動輒京中各大樓舫送來容貌豔麗者供宴請者消遣,這些身份卑賤的女子自然不值得一一排查。
玉衍頓了一頓,道:“這幾日王府內可有宴會。”
“沒有,但聽說今晚會有人來訪。”
“既是如此,今晚我同你一起。”
承影本欲開口說些什麼,但見她一臉篤定,終是默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