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乏於再去說話,只是安靜的行走。二人出了朱雀門不久,正見庭院中立一翩翩少年。身着玉白長衫,腰束紫鍛,髮髻微垂。雖不過舞夕之年,卻能窺出五官之精緻。他身後跟着兩個手拎錦盒的小太監,此時一行三人正與她主僕相向而行。
那少年見了青鸞便停住步伐,雙手抱拳道:“想必這位便是湘貴人吧,裕晟有禮了。”
青鸞淺淺一笑,福身道:“原是十三王爺,嬪妾見過王爺。”
“聽聞皇兄近日獨寵貴人,今日得此一見,果然貌可傾城。”
這十三王雖年少,說話卻氣度翩翩,不失皇家風範。青鸞心中甚爲喜歡,便站住多說了幾句。“嬪妾早聽說十三爺雖是諸多皇子中最年輕的一位,卻詩書禮樂樣樣精通,比之兄長們有過之而無不及,今日能夠在此邂逅王爺,亦是嬪妾有幸。”
“皇兄勵精圖治,臣弟欣羨。既無法比及皇兄偉業,便只好在些旁的地方用心。”裕晟正襟,彬彬有禮道,“今日還要給母后請安,便不與貴人多聊了。還請貴人代裕晟向皇兄問好。”
青鸞回了禮,轉身讓出道來。她此前也曾聽說過裕晟,然而這樣小的年紀便已有如此談吐實在不易。只是身在皇家,命運不在自己手中,卻是可惜了。
“十三爺出生不久,生母靜衡太妃便撒手人寰了,此後便一直交由當今太后撫養。”蘇鄂似是有意無意地提及裕晟身世,只是語氣多少有些無奈:“自皇上與太后不和之後,十三爺就成了太后最疼的皇子。只是由此一來,與皇上倒是生分不少。”
太后秦氏麼。
青鸞眼瞼微垂,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宮中紛亂,有些事還是不必多想爲好。知道的太多,反倒憑白葬送了自己。爲了這一點,她曾受過不知多少苦,好在總算安度過來了。
再見到賢妃時,又感親切許多。那女子本性溫和,此番又是將做母親的人,二人談話時,自然不再因過去不快之事而耿耿於懷。她見到青鸞便如同對待親妹妹一樣,拉着手說了許多體己話。且因知怡霜對她心懷芥蒂,便設法遣了怡霜出去。
青鸞幾次想要吐露現在心事,又怕賢妃孕中多思,便只說了些趣事逗她開心。前一陣蘭貴人歿了的事傳出來,便聽聞熙寧宮的安胎藥增了幾倍有餘,即使皇上幾次探望也都無濟於事。
賢妃雖入宮多年,實際卻比新人更經不起生死這等事。要說安置蘭貴人,其實還是她私下提出來的,也算爲腹中孩兒積德行善。
然而對於上次墮胎藥一事,雖爲錦兒所爲,但青鸞仍心有餘悸,自此便不再送可以入口的東西來。即使縫了肚兜荷包一類也親自交由太醫看過再當面轉交給賢妃。這胎已有數月,賢妃小腹也漸漸隆起,各宮皆是惴惴不安。
想必衆人心中都明白,若此時再不動手,太子之母很有可能便落在她人身上。
只小坐了半個時辰,青鸞便起身辭別,復又寬慰了幾句才告退。天色尚早,她步伐緩慢,心中卻早已不似來時陰沉。想到皇后終日提心吊膽,宸妃機關算盡不得安寧,她本已是再好不過。沒有妒忌之心,來日還可聽賢妃的皇兒喚她一聲姨娘,便已是萬分歡喜。
而自己與裕臣,大概終不會有結果,但彼此相知已是她從前的奢望。也許會有一天,上蒼賜給自己逃出這個牢籠的機會,她可以再次站在山清水秀中,伸手摸摸那男子的臉龐。爲了這一日,她願意等,甚至是付出一生去等。
昔會伊人牆垣下,今時荒廢篙草生,唯見堇花落莫開。
,,那紙團再次交到水巧手上之時,裡面便多了這樣一行字。
青鸞擡眼看她,目光灼灼:“水巧,請再爲我犯一次險吧。”
水巧怔怔地握緊,頃刻間便已笑靨如花。“奴婢爲了小主,犯多少次險也是心甘情願的。只等明日天一亮,奴婢便出城去。”
青鸞點點頭,卻沒有讓她退下的意思。屋內只她二人,她思索再三終是道:“水巧,我想知道爲何此事蘇鄂都百般阻攔,而你卻執意幫我呢?上次出宮也是,這次……”
“奴婢不比姑姑,懂得拿捏分寸,權衡輕重。奴婢只是不想看着您一天天消瘦下去的樣子。也許這麼做是錯的,但……”水巧緩緩低下頭,從懷中掏出一張摺疊方正的宣紙。“奴婢已經想好了,若此事敗露,水巧絕不會牽連小主。到時只請小主將此轉交給奴婢家人。”
青鸞迅速掃了兩眼信上內容,已是面有震驚之色:“你這是……”
面前的女子忽而俯身行禮,臉上的笑容還和第一天她在朝鳳宮見到的無異。她總以爲人會漸漸改變,卻不知原是自己,疏忽了身邊這些願把性命交付的人。
“不行,我斷然不能這樣自私。”
“小主。”那女子微微擡頭,已是聲音沙啞,“您就屈從一次自己的心意吧。不要負了自己,也不要,不要負了王爺。”
青鸞從未見過她淚流滿面的樣子,一時只覺得胸口如有千斤大石。她雙手扶起水巧,篤定道:“不會有事的。即便真有任何不測,我也決計不會棄你不顧,相信我。”
那少女堅定地點了點頭,終於將信箋重新收回懷中。
那一晚,青鸞伏在寬大的木機上,一頁一頁地抄寫佛經。她希望抑制住內心跌宕的起伏,希望尋到一個強大的信仰可以讓她依賴。她忽然便明白了皇上是因自己力薦賢妃而生了氣,然正是如此,纔給了她諸多機會。
這樣寂靜的夜裡,她倏然想明瞭很多。抱着手爐看窗外繁星映天的時候,竟然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閨閣少女之時,有些惴惴的不安,又有些癢癢的衝動。她願意相信,事情會越來越好,她也終會贏得自己所想。
然而青鸞卻忘了,宮中的女子從來就沒有選擇的權利。她們只能用地位,榮耀葬送幸福。她早已不是宮女,而是貴人。
有些結局,一開始便是註定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