謎底

謎底

半鬱花了兩天才到了祁鳳山,本在祁鳳山接引來客的阿蔓幾個月前跟着於晟和武荏一同結伴出去遊歷了,因而也只得由山上的大妖親自來接引半鬱上山。

意外的是,祁鳳山上來接她上山的除了狐姬夫婦之外,亙庾之巫祝弓止與侍奉青龍公子錦居然也在。

在錦無比恭敬地對着半鬱進行迎接言之巫祝的禮儀的時候,還是四五歲的模樣、卻帶着無奈的神色看着自家死板侍奉的弓止向着半鬱簡短道:“臨淵他最近身體愈發虛弱了,已經不大能起牀了。也不知他邀請你我同來究竟爲了何事。”

半鬱擡頭環視一圈,發覺青麓和臨淵皆沒有到,狐姬那張風華絕代的臉上居然也有了濃重憔悴的模樣,不由心中微微一滯:“他如今身體還能撐多久?

弓止看向狐姬,狐姬卻沒有回答,只稍稍搖了搖頭,半鬱會意,指尖下意識地微微用力,好半天才放鬆下來,出聲道:“事不宜遲,我還是儘快去見他吧。”

臨淵如今的模樣,已經完全看不出五個月前那個叱吒戰場的青年元帥的影子。他半倚在牀頭,乾枯而憔悴的長髮隨意地散在肩上,嘴脣亦沒有血色,透過臉上蒼白的皮膚甚至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青麓正坐在牀沿上,握着臨淵骨節突出的手,低聲跟臨淵說話,聽見人聲臨近,擡頭看過去,向着半鬱輕輕笑道:“半鬱,你來了。”

臨淵儘管已經瘦弱不堪,然而也還是露出淡然溫和的笑容:“好久不見,言之巫祝。”

半鬱想要嚮往日那樣說些刻薄的話,誰知剛一張口陡然間便鼻子一酸,竟是耗盡了氣力纔沒有流下淚來,他們二人如今這樣淡然微笑,卻讓他們這些外人憑空覺得心上壓得生疼。

這世上原來沒有多少感情可以相濡以沫,沒有多少相伴可以天長地久,然而這樣有一日便度一日的光景,又該是怎樣的心情才能如昔般拈花而笑?

半鬱冷着臉,沒露出表情,生硬刻板地道:“你特意寫信給我們,是有什麼事情麼?”

臨淵伸出另一手,輕輕拍了拍青麓的肩:“青麓,你與母親都先出去吧,我有些身後事想要與言之巫祝與亙庾之巫祝交代。”

青麓在聽到“身後事”三個字的時候陡然間繃緊了身體,費盡全身力氣才讓自己保持了平靜,她也不問是什麼事,只溫和着答道:“好,你如今不宜多費力氣,還是儘量說快些,我去看看今天的藥可曾好。”

臨淵如今的身體,用藥不過就是盡一盡人事,早已沒什麼實際的效用,他們誰都知道這件事,誰都不曾說破,臨淵笑道:“好,我儘快。”

錦俯身把尚還是四五歲時候那麼高的弓止抱起安頓在對孩童而言過高的椅子上,這才行過告退的禮節,與其他人一道退了出去。

弓止無可奈何地笑了笑:“錦總是這樣死板,說了幾百年了他也不改。”

其餘兩人皆笑了笑,氣氛稍稍輕鬆了些許,半鬱轉頭問臨淵:“你有什麼事情非要支開青麓囑託我們的?”

臨淵半倚着牀頭,費力地從枕頭下面拿出什麼東西:“二位巫祝可還記得,當初閒王給了我們一個術式?”

半鬱困惑道:“記得倒是記得,只是如今著墨已經死了,那個術式不是已經沒有用了?如今還有誰的存在需要抹去麼?”

弓止卻沒答話,微微皺眉。臨淵稍稍點了點頭:“有的。”

半鬱驚訝道:“誰?”

臨淵淡淡地笑:“我。”

一瞬間,難以置信的疑惑、震驚、悲傷乃至是憤怒都在半鬱身體裡爆發,太過劇烈的情緒反倒是使得她一時之間沒能做出任何表情,只冷聲問:“你說什麼?!”

弓止坐在高高的椅子裡,左手做了個手勢止住半鬱沒說完的話,淡然地看向臨淵:“臨淵,你應該還不曾忘記那個術式所需要的條件吧?”

臨淵向着弓止淺笑頷首:“是的,我記得那個謎題。飛禽羽,走獸淚,草木籽,冊木傳,亙庾時,言之咒。”臨淵虛弱地展開手指,露出手裡攥着的東西,一個包着種子手絹,一根羽毛,“這是畢方之羽,天狐之淚,問荊之籽。這三位大妖皆是世間罕有,這些用作這個術式的力量之源應該是夠了。”

“邢諾和狐姬,還有問荊婆婆都同意了?”半鬱看着臨淵手裡的東西,低聲問道,手指尖微微發抖。

臨淵無力地笑笑:“畢方羽是我從邢諾的針包裡偷的,這是我拿的母親拭過淚的手絹,問荊婆婆,”臨淵停了一下,一次性大聲說這麼多話讓他有些不適,努力喘了兩口氣才勉強繼續道,“只要能讓青麓好過一點,問荊婆婆都會答應的。”

“那其他三樣呢?”弓止終於出聲,形同幼童的他此刻一如既往莊嚴肅穆,只是眉宇間微微悲哀,“言之咒必定是要半鬱來念咒文,但是冊木的傳承,我的時間都不是實物,要怎麼投進去?”

臨淵笑了笑:“冊木的傳承,是血脈,所以是青麓的血,青麓當初放血爲兵器,不難取到剩餘的血。亙庾的時間,您的一切都在輪迴,唯獨長髮一直在生長,不曾縮短,所以亙庾的時間,是您的頭髮。”

臨淵停了下來,臉色因爲說了太多的話而愈發白了,只是眼神清亮,宛若常人,“這樣,在我大限之前,這個咒文所需的一切都能湊齊,只需要看二位的意思。”

半鬱緊緊地攥着拳頭,指甲刺進掌心裡滲出血來亦不自知,只是突然有一股無名之火燃上來,卻又無從發作,恨聲道:“我若是青麓,必定會恨你的!”

臨淵不以爲意地笑笑:“她怎麼會恨我呢,她再也不會記得我了……”

半鬱聞言神情一滯,怒氣頓起:“好!如你所願!”說完奮力轉着輪椅摔門而去。

弓止坐在過於巨大的椅子上,等半鬱的腳步聲遠去了,才道:“你的出現,對曾經彷徨的青麓而言很重要吧,若是你不曾存在過,你不擔心青麓會在那個時候就……”

弓止並沒有說完,因爲他看出臨淵神色裡有某種笑意。臨淵伸手撐了撐牀沿,勉強再坐直了一些:“我曾經向父親進言花成發將謀逆,可是父親門人無一人相信,我就孤身刺殺了花成發,從他家中搜出了觸目驚心的鐵證,自以爲維護了南晉的穩定。”

說着臨淵眼裡慢慢地露出回憶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是喜是悲,“可是我錯了,我不該去的。若不是我,花成發本該在半年之後出兵謀反,這樣南朝便會自顧不暇,無力窺伺北朝的時局動盪,武帝就不必急於穩定局勢,因而對四大家族處處忍讓。

若是不必急於求穩,以武帝之才,必然會在登基之初,就能打壓四大家族的野心和勢力。那麼,”臨淵扶住額頭,聲音稍稍遲疑,“秦姜皇后就不會因此而死,青麓就可以想她本該的那樣,或許會嫁給楊思恆,平安靜好地過一世。

那樣的話,青梵就不會誤入蓬萊店而失去冊木之巫祝的資格,會繼任冊木之巫祝。仍舊可以成全姬弘的帝王命格。

若是我是胎死腹中,母親就不會因爲擔心我年幼,一直拖到父親大婚之日才走,以母親的性子,早在大半年之前父親決定納妾的時候就會離開,著墨就不會被懷上。既然沒有著墨那樣驚世駭俗的結界之才保護那隻異獸,想必蓬萊店也不敢冒着失去它的風險興風作浪。這麼多無辜黎民也不會枉死。

要不是我,林寂也還是南都的賣花女,跟她的母親一起,過常人的日子。趙芸娘也不會瘋癲至此,陵蘇和陵川也會開朗很多吧。

若不是我……

……”

弓止安靜地聽着,聽着那一切將會在被更改過的歷史中發生的事情,他以某種無悲無喜的眼色看着臨淵,直到臨淵停下來咳嗽的時候才道:

“你知道的,那些並不是你的錯。有許多悲劇,一開始就寫在性格深處,譬如趙芸娘善妒,罪責並非是你讓她嫉妒。這世上有許多事盤根糾錯說不清楚,又比如若不是青麓,青梵何至於被□□,又何至於後來劍走偏鋒,進入蓬萊店。可是那不是青麓的錯,你也一樣,你又何必爲此妄自菲薄?”

臨淵撕心裂肺地咳嗽了一陣纔開口道:“我並非是妄自菲薄,我也並不是大限將至纔想到這些,我心裡一直清楚,而且並沒有以爲這是自己的罪過。只是青麓,母親,陵川,還有很多人,我再也不能給他們帶來任何東西了,剩下的只是無邊無際、永無休止的痛苦。既然如此,我爲何不還他們一個普通的人生?

更何況,我半妖之體,本就不該出生於世,讓我胎死腹中,本就是理所應當的。”

弓止沉默了片刻纔回答:“我明白了,我會幫忙的。只是不是立即進行,等到你葬禮之後。你這一生雖說並非乾淨純粹,但是起碼值得一個完整的葬禮。”

臨淵慘然地笑了笑,但見弓止幼小的身子跳下椅子,走到牀前衝着他笑了笑:“有件事情,你莫要告訴他人。其實你並不是第一個被抹消存在的人,只是被抹消的人其他人都不會記得罷了。所以在術式發動之後,最起碼我還會記得你。”

臨淵詫異地看向弓止,弓止說完卻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弓止與半鬱匆匆離去之後青麓纔回到臨淵身邊,她看得出來半鬱離開祁鳳山的時候心裡有氣,只是如今的她已經再也沒有精力旁顧其他了。

“他睡着了。”狐姬站在臨淵牀前,聽到青麓進來的聲音,頭也沒回地輕聲道,“這一次又不知道要昏迷多久,他如今這樣,只怕是醒不來幾回了。”

青麓把手裡端着的藥放到桌上,走到臨淵身邊,看着他愈發消瘦的臉龐,語氣平靜得讓狐姬都有些心驚:“他很累了,讓他休息一會兒吧。最後的日子,我想帶他離開祁鳳山。”

狐姬驚訝地看向青麓道:“你想要帶他去哪兒?他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

青麓回過頭,微微地笑:“我知道有一個地方,臨淵雖然沒有提過,可是他心裡一直想要去。”

好吧,相信我,臨淵不會死的,畢竟是要HE的……算是HE吧……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