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死首丘

狐死首丘

琅玕公子回朝了。

狐姬裹着厚厚的影織,與邢諾一併跟在馬車後面。他們身後跟着無數的南都百姓,卻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只聽得有人在不住地啜泣。

所有人都知道,琅玕公子在那一仗中身受重傷在外修養,如今回朝卻並不是因爲已經痊癒,只不過是爲了回到故里待死。

狐死首丘。

縱然魏氏再對不起他、再令他無從留戀,這畢竟是他長大的地方,是他童年與少年時候生活的地方。在這個地方,有着他最初的記憶,有着他與那已經留在戰場上的摯友共度的時光。

魏天辰站在魏氏的門口,沒有看站在旁邊的曾經的妻子一眼,親自牽過載着昏迷中的臨淵的馬車的繮繩,帶他回了自己曾經住過的院子。

臨淵是在回到魏氏之後第三日醒來的,他睜眼仔細看了一圈周圍的擺設,那些擺設自他當初離開之後,從未有人動過。臨淵怔了半晌,終於看向坐在附近的青麓,微微地笑了笑:“我還以爲自己已經死了,正在想着人說死後魂歸故里果然是真的。”

青麓咧嘴笑了笑,臨淵亦笑:“青麓,我想起來走走。”

臨淵住的院子不算很大,佈局也談不上多麼精緻,從屋裡到院子裡這區區幾十步的距離,青麓扶着臨淵,走走停停走走停停居然走了近半個時辰。

屋外久也未見的陽光明媚地照在花圃之上,臨淵坐在花圃邊,緩緩地平順了呼吸。

“……那時候阿貞着實太吵鬧了,子陌受不了的時候便喜歡躲在這花圃裡面打瞌睡。”臨淵嘴角眼裡盡是笑意,絮絮叨叨地跟青麓說着這個地方的一寸一毫。他在這裡長大,如今終究回到了這裡,那些在戰場上的血腥與死亡,似乎只有在這個充載着少年時溫暖回憶的地方,才能被那些曾經的過往沖淡。

青麓扶着他的胳膊,臉上帶着平靜恬然的笑意聽着,那是臨淵的過往,他如今想要講述給她聽,想要她知道這裡曾經有那樣一個人曾經存在過。

臨淵伸手把青麓擁在懷裡,聲音略微低沉:“青麓,我死了以後,你會如何?”

青麓把頭埋在臨淵胸口,聲音有些沉悶:“仍舊如此,在祁鳳山看日出日落、花開花敗。”

臨淵微微笑道:“會恨我麼?我的出現,不過圖留給你悲傷罷了。”

青麓搖了搖頭:“那些悲傷與曾經的歡愉都是你送給我的東西,我都一樣珍惜。”

臨淵仰起頭輕聲笑了笑,他眼中顏色濃重如墨,倒映着太多東西,反倒是一時間看不出色彩來。

臨淵回到魏氏第五天,韓氏長子韓峰親自來求臨淵去見一見韓貞。

狐姬與邢諾住在臨淵隔壁的院子。魏天辰與狐姬夫妻一場,如今狐姬已然改嫁,再相見不過尷尬,因而也並不常來,因而狐姬也刻意地迴避着魏天辰。

狐姬自然不願意臨淵這麼一個身體還辛辛苦苦地出門,甚至爲此第一次與領韓峰進來的魏天辰正面爭吵,臨淵揉了揉額角,笑道:“母親,阿貞是我舊友,我本也應該去見他一面。”

狐姬面色微微有些悲涼,聞言只嘆了口氣:“好,我去讓邢諾準備好。”

邢諾與狐姬一路隨着臨淵坐車到了韓貞所在的地方。臨淵被狐姬與青麓扶着走下馬車,見到眼前的情景,稍稍愣了愣神。

那是一個新建的寺廟,門前立着巨大的石碑,石碑上滿滿地皆刻着名字。臨淵盯着那石碑看了好一會兒,緩緩地走了兩步上前去,伸手去觸摸那些名字。

石碑漆黑而冰冷,那些名字也無甚溫度,一個一個冷冷地排列着。

臨淵不認識大多數的名字,亦不知道這些人究竟有沒有見過他,有沒有在他身邊與他並肩戰鬥過。

他們是南晉的大好青年,有鐵血男兒,有巾幗女將,爲了守着這一方平靜,他們便是如此輕易地將生命輕擲。

臨淵一個一個地觸摸過去,宛若觸摸着一個個曾經鮮活的生命。直到最後,他才終於擡頭,伸手去摸了摸最上面的兩個名字,稍稍咧嘴笑了笑。

他命不久矣,不知是誰提前將他的名字刻在石碑的最上面,緊緊地毗鄰着容昔的名字。

子陌,你說的對,我們終有一日碑上相鄰,祠堂相見。

狐姬見着臨淵如今的模樣心生不詳,卻又說不出什麼話,只有些微微地顫抖,臨淵轉頭對扶着他的青麓道:

“青麓,我們去看看阿貞吧。”

寺館裡一片素白,有光着頭的僧人們不斷穿行過黑色的祠堂。

祭祀的祠堂前,跪着一個人。那也是一個僧人,鬚髮落盡,身着着素白的僧衣,雙手合十,垂着頭神情溫和收斂地向着祠堂的方向輕聲唸經。那神態虔誠而專注,絲毫不見往日活潑或是意氣。那已然心如死水,如同一個真正的僧人。不,那已經是一個真正的僧人。

他摯愛的那個女校尉在那場戰爭中死去,韓貞便付出剩下所有的生命,爲了他所愛的女子,還有那些從他身邊流去的生命祈福。

臨淵的臉色愈加蒼白,幾乎全靠青麓支撐的力氣才勉強站得住,輕聲道:“阿貞,你還願意見我一面麼?”

誦經的聲音陡然中止,祠堂前跪着的那人,並沒有轉過來,只是猶豫了半晌,再度開始吟誦着經文。

有一個年邁的僧人從一旁走來,看了一眼兩邊沉默相對的人,低頭對韓貞道:“你的前塵,總需要一個了斷,去吧。”

誦經那人放下合十的雙手,緩緩起身,轉過身子。

那張臉,仍舊是韓貞的臉,那神色,卻再也不是韓貞了。

他平靜而波瀾不驚地向着臨淵道:“施主可是有事?”

青麓怔怔地看着他的臉,有好些記憶涌了上來,那樣曾經驕傲而意氣風發的臉,那樣開心地見到臨淵的臉,那樣充滿這生動的表情的臉,如今,只剩下這樣一個空蕩蕩的殼子。

她聽到臨淵終於開口了:“沒什麼事,只是覺得這樣也好。青麓,我們走吧。”

————

史書載,南晉曆法2826年末,南晉魏氏琅玕公子魏陵遠,因傷重不治,於魏氏本宅薨,享年35歲。

————

狐姬早上來看臨淵的時候,青麓如同平時一般握着臨淵的手坐在他牀邊。青麓在那一戰之後便不曾怎麼睡過,每每清晨狐姬來的時候,總也看到她握着臨淵的手,微笑着看着沉睡中的臨淵。

狐姬甚至沒有發現什麼異樣,直到她拿着溫熱的毛巾想給臨淵擦一擦臉的時候,察覺到臨淵的身體已經冰冷僵硬了。

她的手停滯了一瞬間,她腦中一片空白,身體因着慣性,繼續慢慢地擦拭乾淨了臨淵的臉,甚至是慢慢地將毛巾放了回去,這才轉身走出了房門。

魏天辰如平日一般早晨來看一看臨淵是否醒來的時候,遠遠地便看見那個一直徘徊在他心尖上不曾離去過的女子,以一種他從未見過得軟弱姿態跪倒在臨淵的房門之前,他下意識地便想要衝上去扶起那個女子,只是下一個剎那,他便反應過來究竟有什麼事情能夠讓他曾經的妻子,如今那美麗而強大的天狐狐姬如此失態。

白色的影子一掠而至,邢諾俯身擁住妻子的肩膀,他的妻子強大而從容,如今卻是如此一副脆弱得幾乎將要崩潰的姿態,邢諾剎那白了臉色,低聲喚道:“夫人。”

狐姬伸手抓着邢諾的衣服,終於壓抑不住地低聲哭泣:“邢諾,淵兒……他不在了…………”

邢諾臉色頓暗,擡眼看到院子前的魏天辰腳下一個踉蹌。

即便早已經知道這個結局,卻仍舊是無法輕易接受。

臨淵的葬禮,早在半個月之前他回到魏氏本宅的時候,便已經準備好了。

半鬱與弓止匆匆趕到的時候,青麓木然地站在已經封好的棺材邊上,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半鬱推開懷樾,自己用力轉着輪椅到她身邊,甚至不敢大聲喊她:“青麓……你……”

青麓彷彿突然被驚醒一般,轉頭衝着半鬱微微笑了笑:“半鬱,你來了。”

這個笑容,空洞而沒有實質,半鬱呆了呆,又張了張嘴,仍舊是說不出話來。

青麓也並不需要她說什麼,重又轉過頭去,茫然地發呆。

弓止見狀低低地嘆了口氣,轉身出門去尋狐姬。

葬禮在停屍三天之後。

青麓被侍女架開去換了一身黑衣纔回到這裡,如同過去幾日一般,站在那口已經封好的棺材邊上,臉上沒有悲傷,亦沒有其他表情。

魏氏魏陵遠畢生並沒有正式娶過妻子,再加上青麓溫陽帝姬的身份敏感,因而她並不能夠隨行而出,她只能在這魏氏的內宅,目送着那口棺木被臨淵的親人與摯友擡着遠去。

在棺木被擡起的剎那,已經整整三天沒有開過口的青麓突然開了口。她這三天裡面亦沒有吃過東西或是喝過水,因而她的嗓音此刻沙啞得幾乎聽不出來她在說什麼。

她說:

“讓我再看他一眼吧。”

分別擡着棺材四角的魏陵蘇、魏陵川,還有魏陵博與趙驥皆怔了怔,無所適從地看着青麓,她並沒有再說什麼,也並沒有堅持,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眼中空茫,彷彿除了她剛纔所說的那一句話之外,再沒有旁的要求了。

然而她那樣的神情,卻讓人無法說出拒絕的話。

“二嫂,”趙驥終於狠了狠心,開口低聲道,“棺材已經封上了,你讓魏二安心地去吧。”

青麓仍舊盯着那棺木,沒說話,也沒有看趙驥,就彷彿沒有聽到外界的任何聲音一般。

半鬱看着青麓蒼白得已經幾乎與臨淵一般的臉色,滿心煩躁不安,憤然一拍輪椅把手,焦躁與苦痛彷彿突然找到一個宣泄口一般,統統化作憤怒大吼道:“開棺!開棺材!讓她最後看一眼啊!”

弓止與狐姬還沒來得及阻止,言之巫祝這一喝便已經生了效。趙驥並着魏氏三人皆木然地放下手裡的棺材,有人靜靜地撬開了四個角上的釘子。

弓止上前半步本想阻止半鬱失控,然而轉眼看到青麓那模樣,實在是於心不忍,又把那半步收了回來。

棺材蓋被掀開的剎那,所有人都瞬間失色。

棺材裡面的壽衣空空地落在裡面,臨淵的屍體卻不見了。

崩壞向發言:

臨淵:要不是老婆機智,我就被活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