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奕仁道,“司馬,是否先混進城至王宮時再張旗?”
“不!”班超道,“田軍侯至盤橐後需堂皇進城、入宮,並命兜題歸漢。汝要切記,兜題本非疏勒種,國人必不用命。若不即降,便可執之。吾在汝啓程一個時辰後,即率華塗中軍跟進,屆時會張旗進城,斷不給龜茲人喘息之機!”
胡焰、田慮領命,便帶着前軍小隊,換上漢襦甲冑,躍上馬背便快速過河向西北馳去。
等前軍消失在地平線上,班超才換上漢襦甲冑,帶着華塗、班秉、班騶三將,手裡握着兩卷簡冊,踏着積雪緩緩向村落中走去。
雪停了,北風呼呼地吹着。離漢使團營地最近的幾株黑楊林和一團沙棗林旁邊,枯黃的蒿草隨風搖盪,兩座低矮的草屋位於村莊的最前面,在寒風中哆嗦着。屋前是一輛破爛的馬車歪斜在地,只剩下左邊一隻輪子。屋旁邊是四座高高的大草垛,一個大圍欄內,十幾頭羊,三四匹馬,一頭駝,都在安靜地吃着草。
兩排茅廬的門板都關着,兩隻小窗子黑洞洞的,右窗旁邊還有一個黑乎乎的煙洞。圍欄邊一條賊眉鼠眼的黑色母土狗戰戰兢兢地僵在一邊,偷眼看了衆人一眼便低頭哆嗦不已。兩房的屋檐下到幾株黑楊樹的樹幹間,繩子上高高懸着一串串大大小小的凍魚乾,隨風搖曳。
“尕叔,有人盯着——”班秉左手捏着劍柄小聲提醒道,“一有風吹草動,村中或有數十人……”
班超輕推南向的正房茅廬柴門,門“吱呀”一聲開了。
他邁步走進昏暗的堂屋內,室內迎門是一鋪用蘆葦和白草鋪的地鋪,鋪上一個六十餘歲的白髮老嫗和一個十五六歲的青春少女正在紡線,一個拖着長長黃鼻涕的小男孩,一隻手裡舉着紡棰玩兒,倚着簡易的高案站着。這或是姊弟或是姑侄,少女眉清目秀,小男孩邋遢不堪,長鼻涕慢慢忘了吸上便慢慢過了河。
地鋪的另一頭,分明還堆着四五卷簡冊。地鋪靠牆邊則整整齊齊地疊放着兩牀薄薄的氈被,牆洞內放着一盞獸膏燈。門右邊有一方形土竈,竈面有兩個火眼,大火眼上放着一隻銅釜,小火眼上放着一隻陶罐。旁邊的方形木架上面擺着黃泥陶碗、木碗木盆等,木架下襬着盛水的大木桶。牆角堆着兩隻黃麻布袋,裡面或是慄糧等物。
此時三人一動不動,少女的手和小男孩的紡棰還舉在空中呢,便一齊怔怔地看着一身錚亮鐵甲、腰懸重鐗、如山一般高大挺拔的班超。
地鋪前靠牆邊是一盤黃泥大火盆,裡面炭火正無聲地地燃燒着,盆上方三角架子上吊着一把黑泥陶壺滋滋地響着,冒着一團團熱氣,室內瀰漫着獸奶的腥香味兒,令班超貪婪地抽了抽鼻子。
班超略一觀察,便覺得地鋪上婦人、少女、炕下小兒雖然面黃肌瘦,但卻不象是普通牧人或徒附、奴隸。而屋內用簡易土竈而不是火塘,竈上竟然有銅釜,也說明這不是普通人家。他費力地躬身將手中簡冊放還鋪上,再抱拳用於闐胡語方言道,“驚擾了老夫人,還請恕罪。吾乃漢人班超,今路過貴莊,欲討一碗駝奶吃,不知可否?”
剛纔在室外,圍欄內駝、羊分明都吊着肥乳,但現在壺中定然是駝奶。
“漢……大使?”老人和少女愣了一下,還對視了一眼。班超點點頭又肯定地說了一遍,這回老人聽懂了,她愣了一下,臉上的溝壑展開不少,旋即慌亂地道,“果……果是大漢使節來哉?快……快啊,老身這廂有禮了……”
說着,便與少女連滾帶爬地跪於地鋪上,給班超施禮。小男孩一見,先“呼嚕”一聲將鼻涕吸進鼻子,再用髒袖子胡亂抹一把嘴鼻,鼻子邊還拖着一大坨黃鼻涕,便跪於鋪前地上恭恭敬敬地叩頭,令班超忍俊不禁。
老人的疏勒胡語班超勉強能聽懂,他還禮畢,老人請班超地鋪上坐。老婦道,“吾兒今晨說要帶着吾奶孫幾個去于闐投奔漢大使,不想大使已至……閼兒快奉奶、快奉奶!”
“好嘞——”少女利索地從鋪上蹦起,從火盆上提起黑乎乎的陶壺,給班超倒了一陶碗黃色的駝奶。班超接碗在手,鼻子中剛嗅到駝奶的腥香味兒,便聽見外面傳來打鬥和擊劍的丁當之聲。
“喂喂喂,別再打了——”少女伸出頭向張望了一下,便嬌聲叱道,“大兄勿胡來,汝打錯了人,此便是大漢使節也!”
原來,見班超進入南屋,一個身材長大的精壯漢子和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手持彎刀從西屋撲了出來,對着華塗、班秉、班騶三將便動起了手。而鄰近屋子旁、兩屋之間的荊柳叢後面,分明已經露出十餘手握刀矛或手執彎弓的人,但精壯漢子未發令,他們便未敢出手相助。
華塗看出對方並無惡意,或許只是想測試下他三人手段,於是便與少年欣然玩開了。可惜少年武藝雖不凡,但太欠實戰,只堅持了兩招,便被華塗一團劍影罩得嚴嚴實實,弄得只有招架之功,步伐慌亂。
而高大壯漢卻頗有能耐,班秉見狀便想和他玩玩,他抽出環首刀替下班騶,便與壯漢鬥開了。兩人打了二合,不分勝敗,就在此時被少女嬌喝聲打斷。
壯漢聞言,愣了一下,才跳出圈外,扭頭看着少女。剛要問,少女卻跺腳後又嬌聲道,“還愣着啊?快進來也,漢使叫汝有話講!”
壯漢相信了,插刀於鞘,先對班秉躬身抱拳道,“小人已知衆將並非歹人,還請使節恕罪。只是漢使不是在於闐國鬥石亀、打莎車麼,如何會出現在疏勒?”
班秉將其扶起笑道,“壯士好手段,不知者不罪。吾使團剛至疏勒,人生地不熟,汝快進屋、快進屋也,大使有事問汝。”
三人來到低矮的茅廬內,老婦厲聲喝道,“無知小兒,還不見過大使!”
壯漢見班超一身甲冑端坐於地鋪邊,左腿盤着,右腿單腳着地,手捧黑泥陶碗麪帶微笑看着他,便撲倒在地,先叩頭,然後膝行幾步,伏在班超膝前道,“漢大使來,疏勒有救也!匈奴無道,龜茲暴虐,疏勒人心向大漢,聞漢使二敗石亀、再下莎車,吾正想舉族相投也!”
華塗將其扶起,“壯士且起來,先說正事!”
“來,坐下說——”班超拍拍鋪沿,等壯漢規規矩矩地扶膝坐下,才道,“汝一族是爲躲避戰亂而居曠野麼?”說着,他又看了一眼那幾卷簡冊。
壯漢躬身頷首道,“吾爲疏勒軍千騎長,家翁黎枋曾爲疏勒輔國侯,封地便在疏勒州。去年國王成戰敗被殺,吾翁戰死,幸王宮府丞成大暗中相助,吾才帶一族人逃至荒野隱姓埋名。年前此地暴露,吾外出打魚,十四個龜茲人擾吾村莊,吾兩庶母、吾妻均被姦殺。後龜茲人爲吾斬殺,正欲年後舉家逃向于闐投漢使……”
“千騎長何名?”
“吾名黎弇,爲前疏勒左千騎長,此吾阿母。”又指着少年與少女道,“此吾弟黎陽,十七歲。妹黎閼,十六歲。快來見過漢使!”
黎陽與黎閼一齊跪下行禮,“見過漢使!”
鋪前小男孩擰着髒兮兮的小腦袋,十分不滿地道,“還有吾呢?”
“臭小子——”黎弇給兒子一個爆慄,又幫他擦乾淨鼻涕才道,“此吾子黎鸕!”兒子趕緊高聲補充道,“吾五歲!”
班超與衆將都笑了起來,“好,好,都且起來。好好習武,黎鸕將來亦吾大將也!”
看看出發時間將到,屯長鬍柏已經來叫了,班超便命道,“黎弇聽令,本使命汝爲大漢疏勒都尉、擊龜茲侯,領疏勒國兵!時已緊迫,汝即刻穿戴甲冑,召集族兵,隨本使進入盤橐城!”
黎弇進言道,“大使,兜題有千餘龜茲騎卒護衛,住盤橐城北大營,是否待吾再聯絡附近人手,只需二三日,可得數百人……”
“不必費事——”華塗不屑地道,“看看今日疏勒,兜題不過庸人,帶汝麾下國兵足也!”
黎弇大喜過望,再一次撲倒叩首,高聲道,“末將遵令!”言畢,即起身奔向屋外,到西屋穿上甲冑,又去召集族兵去了。
老夫人流淚道,“去年龜茲大軍萬餘人,黑壓壓的啊,圍城整整數月,疏勒人死傷過半,老國王成一族數百人被殺,盤橐城終被屠城。今大使率大軍出疏勒,疏勒國復國有望,老國王泉下有知,定然會含冤而笑……”
華塗笑道,“漢使奪疏勒,不需大軍,只二十餘卒可也!”
“二十餘卒?”老夫人大驚,她一把抓着班超的袖上護腕甲環道,“漢使,龜茲人盡是虎狼之輩,疏勒國兵亦盡聽其命,二十餘人那成,大使萬不可以身涉險哪!”
班超見黎母臉現擔憂之色,便安慰道,“老夫人勿憂,且暫候之,待吾取盤橐城後,便命都尉接汝進城,再不受曠野風寒之苦!”
黎老夫人走到長鋪另一頭,將一塊木牌擺正,合什躬身泣道,“老東西啊,大漢上國大使來也,來給汝報仇了,汝子孫也有救了!老東西啊,精神着點兒,保佑漢大使與吾兒,敗匈奴、龜茲,讓疏勒人重見蔥嶺雪山,重見藍天佛彩!”
剛祈禱畢,黎弇已經一身甲冑,進屋內向老夫人跪下叩頭,“阿母勿憂,疏勒國本爲大漢屬國,只要漢使登高一呼,必舉國響應。漢使乃天上星宿下凡,吾聞漢使已取鄯善國、于闐國、莎車國,便憑三十餘卒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