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鄧訓衝出大殿後,劉莊看着沙盤上的白山,忽然若有所思地問道,“班超、淳于薊遠在疏勒,別部何人領軍,主將、副將是誰?”
耿秉、耿忠、劉張三人都不敢言,一齊看着竇固。竇固道,“稟報陛下,別部主將爲軍候並代行假司馬事徐幹,副將兼監軍乃軍司馬祭參!”
劉莊皺眉沉吟一會,又扭頭向站在身側的楊仁伸出手,楊仁先進內室,然後提着一柄寶劍出來,並雙手捧着呈遞皇帝。
病弱的劉莊接劍在手,輕撫銅質劍柄上用寶石綴成的日月星辰圖案,和黑色的劍鞘上用金線鏤出的龍形圖案後,他然後起身走到竇固身前,又轉身看着沙盤黯然說道,“吾亦帶劍書生,恨不能與諸君揚鞭策馬,征戰沙場。”
說着,再一次轉身面對竇固,將劍莊重遞到竇固手上道,“將此劍授予徐幹,吾雖不能沙場殺敵,便讓吾之劍替吾多殺北胡!”
竇固跪下接劍,“謝陛下,固代徐幹接劍!別部定以此劍,斬北匈奴人頭顱,立功沙場,報效朝廷!”
劉莊扶起竇固,雙手扶着沙盤,“轉告徐幹、祭參二人,班超之別部,曾讓匈奴人聞風喪膽。要藏得住,打得猛,有我無敵。河西軍戰旗今即鎮西屯旗營戰旗,竇老將軍雖乘鶴西去,然河西軍魂魄尚在!務要打出大漢國威、軍威,務要讓匈奴人聞漢軍之名則魂喪!”
“臣遵旨!”
劉莊返回坐榻坐下,“餘贊同衆卿之謀劃,完全可行。然有幾件事,此戰要有大戰果,大軍集結河西之前,不能泄露軍機,如何才能做到?唔,此事吾來辦……”
他又轉身對剛返回不久的鄧訓命道,“命尚書檯書詔,九、十兩月,北方邊境、胡市關閉,人員許進不許出。沿邊戍卒加強巡邏,凡偷越國境者,殺無赦!”
“臣遵旨!”
“自帶草料、糗糒、淡水,如何能保持行軍速度?”劉莊又看着竇固道,“如何能支撐一場萬里征戰?衆卿莫非有何高招?”
竇固抱拳道,“陛下,此事吾等系學班超司馬。上次白山大戰時,別部將軍糧全部做成烙饃,士卒每人自帶水、精料,可支撐半月之久。此次吾大軍亦採此法,從敦煌郡出發至白山,系從未有人走過之死沙海,約需七八天。進入疏榆谷擊破左鹿蠡王,全程算來不超過十五天,完全能自持!”
耿忠接着道,“只要奪取疏榆谷,糧秣、草料、淡水,均不是問題。後面的大戰,糧秣便能就地籌措。”
劉莊點點頭,又指着疏榆穀道,“當初班超帶別部悄然進入天山,是因彼先行潛入,熟悉敵情。今天,別部要想悄悄藏匿進疏榆谷,需要對地形很熟悉,需要有內應?恨吾只有一個班超,此時這如何能做到?”
竇固道,“陛下,此係絕密!”
劉莊回頭看一眼楊仁,楊仁便將殿內太監、侍婢、宮女,包括夕照在內,全部撤出殿去,僅有侍中鄧訓、衛士令楊仁侍衛左右。
竇固此時才稟報道,“波紹之外刺營有四十一人已先行潛入白山,原伊吾都尉歙渠重傷陷落敵後,爲波紹所救。現已在白山南北建立一支約二百人之敵後斥侯軍。原呼衍部蒲類國尉、疏榆谷鎮守使枯且罕,爲班超策反,以爲內應!”
“另外,呼衍部與左鹿蠡王爭奪疏榆谷,左鹿蠡王又奪車師後國,呼衍勺敗陣。左鹿蠡王最終取得疏榆谷,兩人已經水火不相容。顓渠閼氏秋且是呼衍王勺妹,而左鹿蠡王爲蒲奴單于王子,彼左右爲難,只好居中調停。別部進入疏榆谷前,將得枯且罕接應,進入彼呼衍部屯田營藏匿。而左鹿蠡王在疏榆谷之佈防,已盡爲吾熟悉。”
劉莊恍然大悟,“如此甚好,班超盡得竇融老將軍真傳,原來早已埋下伏子!”
竇固道,“陛下,不僅如此,枯且罕還獻金微山駐屯圖。上次曹錢未得相助,故僅破前營,未破蒲奴單于王營。此次,別部在助吾破左鹿蠡王后,將兵出金微山,破其單于營帳。老營一破,蒲奴單于與右賢王五萬人至,必喪膽而不敢圖疏榆谷……”
劉莊欣慰地舒了一口氣,從窗櫺望向殿外高天白雲和悠悠谷水,嘴裡淡然道,“漢匈相爭已歷數百年,該有個結果了。便按竇老將軍當年所謀,斷北虜右臂,再有三四十年,滅北匈奴爲時已不遠!”
衆臣躬身齊聲道,“陛下雄才大略,北擊匈奴,竟孝武大帝未竟之業,定光耀青史,澤被子孫萬代,功在千秋社稷!”
秘密朝會一直開到傍晚才結束,劉莊心情很好,身體似乎也好了些,與馬後在照園蒲桃架下,設宴款待衆將。
劉莊與衆將一起入案坐定,夕照扶着馬後先入崑崙殿收拾妝容。只到此時,二人才傷心淚落。馬後心裡苦澀,她心憂皇帝身體,一直強顏歡笑。她更知道劉莊心思,或許感覺到自己每況愈下,千秋不遠,劉莊這是要讓她幫助太子,將他未竟的事業繼續下去啊!
天上一輪皎月,如銀盤高掛天宇。殿後樹影搖氤,馬後不敢耽擱過久,便平靜了一下,帶着笑臉重新步入照園。苑內彩燈高懸,廊亭重重疊疊,亭上竹影清風,一派恬靜的皇家氣象。
夕照和權倌則帶着宮人、太監旨酒嘉餚,羞炰膾炙。院邊竹下樂師們已演奏起高雅婉轉的《小雅》。國事已決,帝后與衆臣舉爵共飲,月色嬌柔,其樂融融。
宴後,太監、宮女們上寒瓜。馬後親自操琴,在樂師們的伴奏下演《鹿鳴》。琴音悠悠而起,劉莊興致所至,便親自吹陶壎應和。
夕照則放開歌喉唱道,“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歌聲、樂聲如仙音飄渺,衆臣俱醉了。此時,權倌又帶着一溜太監、宮女端着赤瑛盤上來,置於各案之上。明月如水,衆臣視之,案上彷彿一團紅雲,劉張與耿忠以爲是空盤,便笑道,“帝后是用空盤宴臣也!”
皇帝、馬後與衆臣聞言,都笑將起來。原來赤瑛盤內盛着朱櫻(注:即櫻桃),櫻與盤同色,皎潔的月光下,盤與朱櫻渾然一體,衆臣均以爲是空盤,便一齊笑將起來……
回想到這裡,竇固蒼老的面龐上盪漾起幸福、慈祥的笑容,可淚水卻撲簌簌滾落臉龐。
他感到幸運,身爲戰將,一生得遇一位曠世明主、一位溫淑賢后,這知遇之恩比山高比水長。有他們掌舵,竇固對漢帝國擊破北匈奴這個天敵充滿信心。但他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心事不禁迅即又默然下來。
陰曆九月二十八日,北征準備已經就緒,漢軍敵後斥侯波紹密報,“北匈奴各部已發現漢軍動向,白山南北大軍雲集,蒲奴單于與呼衍王緊急備戰,南呼衍部集中三萬重兵於伊吾廬與南山口,左鹿蠡王萬五千人屯於疏榆谷,擬與漢軍決戰!”
這一寶貴的消息,令竇固心裡頓時輕鬆了些。蒲奴單于與呼衍王擺出了決戰架勢,但他們防禦的重點是白山以南,漢軍瞞天過海、暗渡陳倉之計,到目前爲止進展順利!
……
陰曆十月十四日,雒陽漢宮。
北宮章德殿寢宮內,明燭高懸,沙漏已報二更,三公與尚書檯衆官已經退下歇息。劉莊臥在病榻上,馬後一直陪坐在榻邊,太子劉炟正坐在案後親自閱讀中郎將鄭衆呈送來的急奏!
鄭衆寫道,“陛下,據敦煌郡斥侯密報:蒲奴單于已得到線報,知漢軍北征在即。現北虜各部均現異動,蒲奴令左鹿蠡王將萬五千人屯於疏榆谷,令呼衍王調駐車師前國萬五千騎急馳伊吾廬,南呼衍部現已在伊吾廬與南山口屯重兵三萬,擬與漢軍決戰。”
“班超將四千疏勒軍與呼衍獗二萬騎在赤河城相持,林曾將於闐國兩萬餘人既防範莎車國,又與南呼衍部大將黎繁一萬餘人隔北河相拒。樓蘭城宜禾都尉曹錢部與蒲類國霜刺部已做好北上佯動準備。徐幹別部已先行北上開路,北征大軍萬事鹹備,即將振旅北上!”
劉炟唸完了,慌忙走到榻邊屏風上掛着的大幅縑圖前看着。明亮的燭光下,躺在病榻上的劉莊臉色蒼白,他睜開眼瞅了一眼縑圖,又睃了一眼躬立一側的老太監權倌。權倌趕緊小聲稟報,“陛下,奉車都尉竇將軍未呈密摺……”
“未呈?”形勢嚴峻,儘管漢朝採取了嚴密的防範措施,但潛藏在大漢腹地的斥侯一定會將消息傳到燕然山。漢軍的北征策略只有帝后與幾位前敵大將知曉,竇固未報,便說明一切盡在其掌握之中,便說明其已經開始行動!
劉炟看完縑圖轉向茫然地看着再一度閉目養神的父皇,“父皇,伊吾方向,白山南北有虜四萬五千餘騎,吾北征大軍不過萬四千騎,兒臣以爲應再派一將率萬餘騎出居延塞以爲策應。疏勒國方向,班超兵力懸殊,即便林曾守住了于闐,疏勒國必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