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莊沒有計較太子劉炟的無知,相反,他倚着繡龍黃錦墊上,卻扭頭看着馬後。馬後躬身頷首後,至帳後一會出來,手中拿着紫色錦匣,莊重地放到劉莊病榻上。
夕照與秦鵝扶着劉莊費力地坐起身,馬後又在劉莊身後墊上一塊雲紋龍鳳錦墊。劉莊顫抖着蒼白的雙手打開錦匣,從中拿出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黃縑展開,然後莊重地對劉炟道:此爲永平五年,河西大將軍竇融臨終絕奏……”
說着,劉莊形容枯蒿,劇烈地咳嗽一陣,才喘息着接着道,“竇氏興於河西,名將迭出……對付羌胡惟竇氏不可也。竇卿辭世,朝廷失柱石,吾幸有孟孫。漢與匈奴,勢同水火,不能兩立,二百餘年征戰不休……滅掉北匈奴,乃朝廷首要。當年,竇卿謀百年大業……已爲北虜挖好百年大坑。此奏乃吾大漢百年國策,自今日始,汝當體習之!”
“絕奏?!”劉炟一臉諤然,他接過黃縑,只看了一行便淚如泉涌,到最後,已經嗚嗚悲泣着念出聲,“……滅匈奴者,竇氏也……滅竇氏者,竇氏後人也……”唸完,便將黃縑抱在胸前沉思起來。良久,他擡起頭,堅定地看着他的皇父,“父皇,兒臣懂了……兒臣定不忘父皇教誨,誓滅北匈奴……”
太子雖然在銘誓,劉莊卻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兩滴渾濁的淚珠擠出眼角,秦娥趕緊用絹巾拭去。太子的神態令他心碎,他知道太子並沒有完全讀懂他的心思。他本意是要告訴兒子,要重用竇氏,確保鏟滅北匈奴。更要管束竇氏,不使其狼性爲禍!
可話到嘴邊,劉莊又黯然憋了回去。
知子莫若父,兒子劉炟性格柔弱,能做一個仁厚之君,卻少了些殺伐決斷。他不敢再強求,畢竟,諸子中能出一個寬仁之君,已經是幸事了!
只不過,管束竇氏之責,便只能寄託寬厚墩仁的竇孟孫。可孟孫已年邁,孟孫之後呢,他不敢往下想了。或許這便是大漢宿命,這便是竇氏宿命啊!
他已如枯草,油盡燈枯,他只能拚着最後一絲力氣,力爭將北匈奴打殘,爲兒子、爲天下萬民留一個錦繡河山。可天命有數,人生恨無二百年啊。一代人只能管一代人的事,他百年後,太子將成爲皇帝,天下將爲新皇之天下,他——已經無能爲力!
前線敵情如此嚴重,劉炟卻震驚地看到,父皇卻沒有發出一道詔書!
……
漢明帝永平十七年(公元74年)陰曆十一月五日,隱藏在星磧山的徐幹部,突然收到竇固派專門信使飛馳送來的密令,令其按原定計劃北上,務於十一月二十一日前隱藏到疏榆谷北山,與波紹部匯合。
徐幹接令後無一絲猶豫,迅速命祭參帶一隊斥候刑卒隱秘先潛進沙漠,沿途保護,務必消滅巡哨的匈奴探卒。徐幹隨後率領別部全軍於夜間越過星磧山,進入茫茫戈壁荒漠。
在歙渠嚮導下,別部刑卒們着胡服,倍道兼程,強行穿越沙漠。他們與尋常沙漠行軍正好相反,晝伏夜行,陰曆十一月十九日夜裡,巧妙繞過白山,進入疏榆谷之北的北山(注:即今莫欽烏拉山,兩漢時蒲類人稱此山爲北山)上,在凜咧的寒風和飄飛的小雪中,順利隱藏進山林中。
歙渠與他的國兵帶着別部,順着叢林茂密、冰雪覆蓋的峽谷、山澗,彎彎繞繞,曲折上行。天亮前,別部登上平坦山頂,原來這裡是一個夏季牧場(注:約今八牆面子鄉位置)。山巔長滿雲杉、松柏,地面的草場,已經爲積雪覆蓋。
別部在林間迅速紮下野營帳蓬,全軍靜默無聲,但士卒們既興奮又緊張。這裡太隱蔽了,北匈奴人正在白山南麓枕戈待旦,他就就是想破頭,也不可能想到此時已經有一支漢軍,在北山深處的深山老林裡紮下了大營,截斷了他們的退路。
歙渠顯然是已經做了充分的準備,在一個牧民夏季遊牧時使用的一個石頭圍欄內,圈着整整數百頭羊。林間的馬架子房內,則藏匿着整整一屋子木炭。別部宿營後,每個帳蓬內可以掘地爲盆,燃起木炭,既可取暖,又可烤食,這令全軍士卒既驚訝又感動!
天漸漸亮起來,徐幹帶着三軍軍侯勘察了地形。
站在山巔向遠處遙看,積雪覆蓋的北山青黑色的叢林與積雪覆蓋的山巒交錯,整個山脊呈波浪形起伏,宛如一條蟄伏的巨龍,骨骼崢嶸,冷峻的盤桓在疏榆谷盆地和三塘驛荒漠之間。其南北坡都分佈着無數梳狀的縱深溝谷,每一條溝谷都被掩映在茂密的叢林裡。
高山雪水滋養着這裡的牧草和牛羊,也滋養着牧民們安靜、原始的生活。山巔空氣異常清新,天空烏雲沉沉,彷彿就在頭頂,似乎一伸手就能觸摸到,可走近了又飄飄緲緲一無所有。一團一團的烏雲在森林之上的天空宛如煙火,變化萬端,舒展着、翻卷着遠去。
站在草場北邊山崗上,能清晰地看清山南的疏榆穀草原。而從這裡向西,則有一條爲茂密叢林覆蓋着的大峽谷,一直通向從蒲類海至三塘驛的澗道。這條大峽谷,便是別部的北上出擊通道,現在已經被歙渠的國兵們隱秘封鎖着!
徐幹與祭參的中軍設在一個破舊的馬架子房內,此時炭火上吊着黑泥瓦罐,水已經咕嚕着即將燒開。連續強行軍,士卒們極度疲憊,吃完朝食便全軍補覺。而歙渠的國兵,則負責餵食全軍的戰馬。歙渠負責組織警戒,徐幹與祭參也開始補覺。
至此,別部進入疏榆谷的戰略性行動,已經順利完成。竇固二徵白山戰役,已經順利拉開了帷幕!
枯且罕的屯田官署在北山南坡的一個山間牧場上,有一個夏季牧苑,裡面有十幾座龐大的圍欄。大雪封山之前,牧民們已經將牛羊趕下山。冬季屯田奴隸們無事可幹,現在就成爲他們的營地之一。枯且罕已將這個營地嚴密封鎖了起來,奴隸們不得走出牧苑。
而從這夏季牧苑,順着一條山澗,便可一路登上山巔牧場。
餉午之前,枯且罕在波紹的陪同下,順着山澗密林間的澗道,悄悄爬上山巔叢林內的營地拜見徐幹。只見呼嘯的西北風中,戰馬都在林間靜靜地咀嚼着慄米,歙渠的國兵們正在料理戰馬。漢軍別部在十幾座馬架子屋、無數小帳蓬內已經安睡。
山巔叢林內寒風嗚嗚嘶鳴,卻似乎寂靜無聲。枯且罕震驚地看着這一切,嘴裡連聲感嘆,“老天吶,屠耆烏怎幺能想到,在彼眼皮底下,竟然有一支大軍枕戈待旦……”
徐幹與祭參已經起來了,二將便與枯且罕、波紹相見。相見完畢,枯且罕抱拳稟道,“大軍隱於山中老林,以圈羊爲食,也可舉火取暖,屠耆烏都不會發現。只是有一件事,屠耆烏應呼衍勺之邀,已於今日晨帶人過白山,前往伊吾廬城,開始二王冬季相會!”
祭參恨恨地道,“可惜也,讓彼暫留一命!”
徐幹卻笑道,“屯田使與監軍不必後悔,屠耆烏志大才疏,留着有益無害,比殺掉更好。”
波紹見別部雖無班超,這個徐幹其言語辦事有班超影子,目光中更多了一份令人生畏的殺氣。而眼前的別部則與過去一模一樣,這令他十分震撼。這支部隊,已經被鏤鑄了班超的精氣神,他在與不在,都和在的時候完全一樣。他原想叮囑一番隱蔽屯軍的注意事項,現在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大戰將起,波紹已經送枯且罕離去,即將返回燕然山。送別衆人返回中軍馬架子屋內,餉食已經做好了,便開始進食。歙渠充滿嚮往地道,“再過兩日,萬五千餘匈奴人,將羣龍無首,黑夜中受襲必炸營,蒲類人苦日子已到頭了!”
說着,又當着徐幹與祭參的面,命兩名國兵爲信使,離開山巔營地,潛入蒲類後國,“令百騎長蹇奇,隱秘準備,控制澗道,準備協助大軍西進直下務塗谷!”
徐幹未置一言,祭參驚訝地看了一眼這個蒲類國塞人。想想波紹一直隱藏在歙渠身邊,便將到嘴的話憋了回去。
……
在向星磧山派出信使的同時,竇固、耿秉、劉張、耿中率領北征大軍即離開涼州大營,他們越過崑崙塞,全軍渡過疏勒河,向西北方向進入沙漠。
僅僅一個多月,別部踩出來的沙漠道路便被呼嘯的西北風吹平。與別部相反,他們白天行軍,夜晚則宿營。各營次第跟進,井然有序。
到星磧山時,前軍耿秉部屯騎營軍司馬戰壽順利找到徐幹留下的標誌,前軍順着別部開闢出的山道,士卒們牽着戰馬,艱難地進入山內。
各營一一進入山區,可永元的拋車營卻遇到了大麻煩,拋車雖然已經卸解開,由輜車與騾馬駝着,可山道艱難,輜車無法通行。後軍主將劉張見狀,便命越騎營校尉任隗派出一千士卒,硬是擡着輜車越過一道道山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