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整整齊齊碼着早飯,一大碗荷葉碧粳粥,一份奶油松釀卷酥和胡桃松子榛仁棗泥糕,四小碟清淡小菜,還有一盆五彩牛柳。沉煙在一邊給風荷佈菜,風荷從來不挑食,她每樣都會嚐點,但吃得並不多。
吃完,雲碧和另一個二等丫鬟雲暮服侍她漱口。
“含秋怕是吃完了,這些你們三個就在這吃了吧,省得一會子又鬧。芰香,去把你三個姐姐的飯菜都傳到這裡來,回頭你和青鈿各自去用飯,我這裡不用人伺候了。”風荷輕輕起身走到一邊紗窗下,望着外邊小小的石榴果,再有一個月應該熟了吧。
沉煙三人都知道自家小姐的脾性,也不推辭,洗了手圍着小圓桌,斜簽着身子坐了。門口進來一個豆綠色比甲的丫鬟,不同於沉煙的穩重,也不同於雲碧的明快,自有一股子溫柔敦厚的妥帖,她就是風荷剛提起的含秋。
含秋端了一個海棠花式的紅漆小茶盤,微微福身:“小姐,吃點酸梅湯再去給夫人請安吧,大清早的外頭的太陽就毒的很。”
風荷隨口嗯了一聲,端起甜白蓮花樣的小碗啜了一口,酸酸的很開胃,心底一陣透亮。不由笑道:“再去取些過來,今兒這個倒是不甜膩,正好帶去給夫人嚐嚐,夫人躺在病牀怕是喜歡吃點爽口的東西。我記得昨兒大少爺送了幾個甜瓜過來,還在吧,一併帶上。”
“小姐放心,奴婢早想着小姐一定會把東西孝敬給夫人的,已經命淺草和微雨在那收拾呢。”含秋笑起來眼神很溫柔,尤其親切。
正準備要出門,卻在門口撞見一個眉眼清秀、身段婀娜的丫鬟,原來是夫人房裡的飛冉。飛冉是董夫人身邊的一等大丫環,性子穩重,絕不會無故這樣莽撞。她迅速福了福身,不等風荷發問,已經焦急的回道:“小姐,杜姨娘去了夫人房裡,說了些子混賬話,夫人正在吃藥,氣得藥都吐了,面色好不怕人,小姐快去看看吧。”
“別說了,快走。”風荷打斷了丫鬟的話,提起裙子快步跑了出去。這一來,沉煙幾個哪裡還有心情吃飯,都急急跟上,杜姨娘莫不是真把自己當主子了,居然敢去夫人房裡撒野。
董夫人自從生了風荷之後,身子骨就一直不爽利,病了許多年。如今沒有住在二進的正院裡,董老太太藉口讓她靜養搬到了三進院子東邊一個僻靜的院落裡,叫僻月居。風荷跑到僻月居的時候,額上都滲出了密密的薄汗。
湘妃竹簾裡,隱隱傳來杜姨娘囂張嬌媚的聲音:“夫人,這是好事,你該高興纔是。莊郡王府那是什麼地方,大小姐能夠嫁過去是咱們董家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夫人爲何不樂?杭家四少爺這樣的好女婿,那是滿安京城打着燈籠也難找的,看老太太多疼大小姐的,吃的穿的從來都是緊着她,現在有好夫婿仍是留給大小姐。
我說夫人你啊,放着身子不保養,成日操心這些事有什麼意思?回頭老爺回來,又要怪我不知好好服侍夫人了。我自來是個嘴笨的,不及夫人得老爺心意,把這樣的好地方給夫人住。哎,我這樣子的,也只能多替老爺管着家中的事務,方能讓老爺心裡念着我一點。”
風荷唰得一下掀起竹簾,穩穩的邁着步子進來,清冷的眸子如刀一般射向杜姨娘,看得她沒有遁逃的地方。夫人對老爺的心死了,不願與你們計較,自己只想與夫人好生過日子,懶得搭理你們,你們倒是好,真當自己怕了你們是吧。看自己今日能不能罰了你,杜姨娘。
杜姨娘看年紀似乎還不滿三十,瓜子臉,眉若柳,小巧的鼻子,倒是個美人胚子,只是神色間有一種戾氣。她一身裝扮,早就逾了規矩,衣服的布料款式,滿身的金銀首飾,許多都不是她的身份能用的,她這樣大大方方在外招搖,足以見得她在董府的地位不單純是個姨娘。
“杜姨娘,你可知道你錯在哪裡?”冰冷的語調使得人在盛夏裡感到刺骨的冷酷。
“大小姐,我不明白你的話。我是來給夫人道喜的,有什麼錯?”杜姨娘身子顫抖了一下,淡淡泛青的面色,襯着她那件豔麗的金絲刺繡棗紅撒花薄褙子,顯得很是怪異。她不知爲何,一見到這個只有十幾歲的小姑娘就有點發怵,卻仍然強撐着氣勢高聲問道。
風荷不理她,快步走到牀邊,握了握董夫人的手,先吩咐一邊嚇得眼淚汪汪的丫鬟:“哭什麼?夫人身上出了汗,先把夫人擦洗下換身衣服,難道你想一會太醫過來看到這副樣子。”她在路上已經打發人去請太醫院時常給董家診脈的陸太醫了。
小丫鬟名喚錦瑟,是與飛冉一樣的一等大丫環,她行事妥帖,服侍起人來兢兢業業,只是膽子較小,被董夫人嚇得有點慌了手腳。現在有大小姐在,她就不怕了,情急之下拿袖子抹了眼淚,拼命點頭,果然和飛冉扶起董夫人到隔壁的淨房,董夫人憂傷的看着風荷。
董夫人病中,很顯瘦弱,一陣風都能把她吹跑一般。細看她的眉眼,與風荷有五分相似,只她有一股溫柔如水的甜美之感,而風荷大家氣度十足,舉手擡足間顧盼生輝。
風荷輕笑,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看着她出去了,才淡淡瞥了杜姨娘一眼,沉聲說道:“夫人內室可不是什麼人都能進去的,請杜姨娘到外邊說話。”說完,自己已然轉身去了隔壁的小廳。
僻月居有三間正房和兩間廂房,兩間小耳房,原先是祖輩的老夫人禮佛的地方,年久失修,甚是簡陋。董夫人搬過來之時,也只是稍微粉刷了一下,但因佈置得好,反而顯得輕巧雅緻。
小小一間正廳,正面是一個黑漆三圍的羅漢牀,鋪着半舊的秋香色錦墊,兩旁的高几上擺着翡翠爲葉玉石爲枝的萬年青石料盆景和汝窯天青釉面的花觚。地下兩溜黑檀木鏨福壽紋圈椅,幾個同樣黑漆的小杌子。向東望去,一個四折烏梨木雕花繡緞屏風,隔開了東間吃飯的小花廳。
董夫人不在,風荷高高坐在羅漢牀上,不先發落杜姨娘,對着雲碧細細說道:“我記得咱們庫裡還收着一個水墨畫的帳幔,夫人房裡那個有點舊了,也不合現在的時令,回頭找了我們那個給夫人換上。還有,上月皇后娘娘賞下了幾匹冰蠶絲的貢緞,做了裡衣穿最是涼爽舒適,傳我的話,讓林管事送幾匹過來。”
越聽,杜姨娘的臉色越不好看,這些年,雖說是老太太理事,但在老太太的縱容下府裡的事多半是她拿主意,董風荷分明是打她的臉。偏她一句話不敢駁,夫人不受寵,大小姐被冷落,可是府裡的老人私底下對大小姐都是又敬又怕的,她的話管保比自己的話還管用。這些年,她們母女倆凡事不計較,自己竟然忘了這個大小姐的厲害,以後她若想插手府中事務,那自己就麻煩了。
風荷說完,抿了一口茶,將茶盞在桌上重重一頓,淺笑吟吟:“姨娘怎麼不坐?”
杜姨娘心頭怒氣洶涌,誰見了她不是稱呼一聲二夫人,連老爺老太太都不理論,只有她們曲苑的人,一口一個杜姨娘,老爺也是的,不然怎麼會委屈自己。這般一想,杜姨娘倒是膽子大了不少,一屁股坐到風荷下手第一個的椅子上。
“沉煙,請杜姨娘坐好了。”珠圓玉潤的聲音,散發出金石般的凜冽之氣,叫人更慌。
沉煙會意,含笑扶了杜姨娘的手,把她架了起來,拉着走到了最靠門的一個小杌子上,嘴裡笑嘻嘻:“姨娘快坐,這裡靠門,涼快。”
杜姨娘在董府囂張得太久,風荷的話,沉煙的舉動把她完全愣住了,她都沒有一點反抗的被沉煙按在了杌子上。良久,她才反應過來,便是老太太房裡她都能坐個椅子,董風荷她太過分了,杜姨娘呼喇一下就站了起來。
不等她質問,風荷已經訝異的問道:“怎麼,姨娘不願坐,既這樣,那就站着算了。”
一句話氣得杜姨娘上氣不接下氣,雙拳拽得死緊,說不出話來。
“哼,沉煙,告訴姨娘,她到底錯在哪裡?”風荷忽地變臉,剛纔的和顏悅色彷佛是夢境,一張俏臉佈滿寒霜。
沉煙不疾不徐,正色應道:“奴婢遵命。第一,姨娘不得穿金絲繡線的衣物;第二,姨娘不得帶鳳釵;第三,夫人內室姨娘不得入內;第四,夫人身子不好,姨娘不知服侍湯藥,反而坐在那裡長篇大論;第五,夫人不適,姨娘沒有及時稟告老太太請太醫;第六,小姐過來,姨娘沒有行禮;第七,小姐賜座姨娘不從。姨娘犯了這七個錯。”
“姨娘,你可服氣?”紅脣輕啓,語音柔和,發間碩大的珠花閃射出耀眼的光芒,高貴天成。
“我,我沒有。”沉寂多年的人一旦發怒,杜姨娘有點招架不了,可她終究自持自己背後是老太太,還能怕了一個不得寵的女孩兒不成。
“第八,有錯不改。”沉煙安靜地加了一句。
杜姨娘覺得自己的世界轟然而響,太多人叫她二夫人,讓她以爲自己真成了董府明堂正道的主子,忘了董風荷纔是她的主子。她向一旁的藍衣小鬟拼命使眼色,讓她去請老太太來救她。藍衣小鬟得命,悄悄退了出去,一溜煙飛跑,風荷視而不見。
風荷撥弄着腕上瑩潤碧透的老坑翡翠手串,柳眉微挑,滿不在乎的吩咐:“姨娘既然犯了錯,不得不罰。念在姨娘養育了大少爺和二小姐二少爺的份上,掌嘴二十吧。夫人見不得這樣的情景,沉煙,請姨娘到院子裡受罰,好生伺候了。”